二、挽救国家民族的历史贡献
王导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正在酝酿和进行大变革的时代。自西周以来形成延续的皇权制度和帝王文化，从曹魏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曹操、曹丕父子的文人化倾向，以及他们与“建安七子”等文人群体的亲密关系，已经使上千年牢固的帝王文化根基开始有些松动，并开始向士人文化靠拢；入晋以来士人群体的独立意识又推动了文学的自觉和独立，实际上已经完成文化舞台方面士人文化对于帝王文化的置换（参见宁稼雨《中国文化“三段说”刍论》，《求索》2017年第三期）。但西晋时期一个重要的政治文化现实是，帝王文化虽然在文化舞台方面有所失落，但依然牢牢掌握政权。士人为了生存和发展，依然需要依附帝王阶层，为此也要付出沉重代价。像张华和陆机、陆云兄弟都是因为在八王之乱中参与政治角逐而命丧黄泉。这在客观上为新崛起的门阀士族对于政治权力的渴望提出了要求。于是，代表门阀士族，参与国家政治权力，实际上以及成为日益强大的门阀士族的普遍欲望。而经过八王之乱，五胡进入中原后，中央皇权的实力受到重创，已经失去对国家的全部管控能力。在衣冠南渡，建立东晋政权的过程中，是门阀士族挺身而出，协助中央政权稳定局面，安定天下。其中起到决定性、关键性作用的人物便是与琅琊王司马睿亲密合作，形成“王与马共天下”政治格局，并因此推动“门阀政治”局面形成的王导。
王导与司马睿这一对黄金搭档入主江南，开创东晋局面，既有永嘉丧乱之后西晋灭亡，国家政治权力出现空白的现实需求，也有他们在琅琊长期经营积蓄的充分准备。
早在永嘉元年（307），司马睿和王导已经被八王之乱之后执掌西晋政权，已经具备“王与马共天下”政治格局雏形的东海王司马越和当时琅琊王氏家族头面人物王衍排遣到江东担任地方行政长官。当时的背景是江东地区爆发陈敏的叛乱，被平定之后，江东面临权力的真空。而八王之乱后执掌中央政权的司马越和王衍仍然还心有余悸，对其他藩王更加严密防范。他们认为把司马睿和王导派到江东，既解决了江东的权力真空问题，又避免了可能的藩王政治暴乱，可谓一举两得。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此一去竟然成就促成了那一场“王与马共天下”巨大政治变革，造就了一个新的封建王朝。
这场巨大政治变革的总导演是王导，不是司马睿，司马睿只是这出大戏中的男一号而已。刚刚来到江左的司马睿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太大信心和十足把我，甚至忧心忡忡发出这样的感叹：

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世说新语·言语》）
司马睿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场大戏的演出并非一帆风顺，而是艰难曲折：
及徙镇建康，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导患之。会敦来朝，导谓之曰：“琅邪王仁德虽厚，而名论犹轻。兄威风已振，宜有以匡济者。”会三月上巳，帝亲观禊，乘肩舆，具威仪，敦、导及诸名胜皆骑从。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之，见其如此，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导因进计曰：“古之王者，莫不宾礼故老，存问风俗，虚己倾心，以招俊乂。况天下丧乱，九州分裂，大业草创，急于得人者乎！顾荣、贺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结人心。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帝乃使导躬造循、荣，二人皆应命而至，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自此之后，渐相崇奉，君臣之礼始定。（《晋书·卷六十五·列传第三十五》）
按史书记载，司马睿和王导出镇建康的时间是永嘉元年（307）。此时西晋政权经过重创，已经是元气大伤。另一方面，因三国时分裂局面造成的南北政治文化隔阂仍然根深蒂固。江东人对中原人本来就充满敌意和抵触，现在西晋政权已经气息奄奄，江东人更是没有把中央政府派来的行政长官放在眼里。所以，对于中原大族来说，一边是山河破碎，一边又是异地难容。只有王导具有坚定的信念：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言语》）
王导和司马睿面临的是一副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很多人都纷纷对此担忧，但了解了王导的宏图大略之后却又明确地把希望寄托在王导身上：

于时江左草创，纲维未举，峤殊以为忧。及见王导共谈，欢然曰：“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复何虑！”（《晋书·温峤传》）
王导果然不负众望，殚精竭虑，精心周旋。在他的精心调解安排下，终于基本得到化解，打开局面并步入正轨。
      局面打开之后，王导仍然没有放松，想方设法与江东吴人搞好关系：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陆太尉。对曰：“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世说新语·方正》）
为了搞好国家政治大局，王导甚至动用了自己个人家庭的资源。可谓用心良苦。又如：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世说新语·排调》）  
“渹”为当时吴语方言，凉快的意思。从西晋统一以来，北方洛阳为全国政治文化中心，故流行的官话为洛语。王导身为中央政府官员，主动以吴语示人，目的同样是为了“结援吴人”。让琅琊王政权能够在江东立足。

       

（本文节选自宁稼雨《魏晋人物谈》之十六《如何评价王导的功过是非？》，《文史知识》2021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