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师一玄先生1912年8月24日生于山东烟台之淄博市。今年9月他的弟子们将在南开大学文学院召开学术会议，庆祝一玄师度过他的百岁生日。

　　我在南开读书的时候，一玄师没有为我们开过课。1957年他中“阳谋”蒙难落马，已经被取消了上课的资格。我当时因为家庭出身“剥削阶级”被打入“另册”，在一个又一个批判会的间隙抓紧时间读几本书，不敢“乱说乱动”，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卷舌同声、拟足投路尚且自身难保，哪还有勇气访名师、道问学？五年大学生涯，只闻朱先生之名，却从未谋面。

　　第一次拜晤一玄师，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环境宽松了，重新踏进母校的校门也不再有惴惴其栗的惶恐心态了。朱先生住房并不宽敞，朱师母收拾得清洁而有条理。朱师母在南开大学医院工作，有个头疼脑热的经常去找师母看病，但当时并不知道她就是师母。朱先生很亲切，很平和，总是微笑着问这问那。我是学生，无论是人品还是学问，朱先生都是我高山仰止的师长，但朱先生待我如家人，初次见面就使我感到温馨，初到时的一点儿生疏感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欲辩已忘言，谈话的具体内容早已记不清了，但总体印象却极为深刻:朱先生真好。从此便与朱先生经常书信往来，每逢年节都能收到朱先生的贺卡。今年，我听从一位同窗好友的劝告，没有主动给朱先生寄贺卡拜年。友说:“朱先生事必躬亲，收到咱们的贺卡，老人家就会劳神回复。干脆，咱们今年默祝心祷，岂不

　　是给先生省了麻烦？”于是我们便存其心而略其迹了。

　　我走近一玄师是从专业开始的。毕业后我也在高校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工作，而且也教元明清文学这一段，重点又在戏曲小说方面，这样朱先生的著作便成为我须臾不能离开的宝典。朱氏学术体系的贡献在古典小说文献资料方面，考据析疑，爬罗剔抉，焚膏继晷者数十年，成就了“中国古典小说资料丛书”系列:《水浒传资料汇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西游记资料汇编》、《金瓶梅资料汇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以及《中国小说史料学研究散论》等凡17种，论文20余篇。资料丛书有自成一家的风格体例，用人们经常使用的套语说便是:沾溉学人，功德无量。有哪一位治中国古代小说者离得开朱先生的书呢？他的弟子若李剑国、陶慕宁、宁稼雨，都是学术根底宽厚扎实的学者，以卓越成就享誉学界。无论是作为一个学者还是教授，朱先生都应该充满成就感。

　　我曾经不解:以朱先生的深厚学养，他本来可以在有关古代小说的很多问题上发表他的看法，怎么没有如很多学者、尤其是而今学者那样，写出几部什么“论”、什么“研究”来呢？后来我明白了。作为一名教师，连上课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还允许他以笔去“论”吗？我1959年入学不久，李何林先生发表了一篇两三千字的小文章《十年来文艺理论和批评上的一个小问题》，这本是一点关于评价文学作品标准问题的学术思考，并未涉及“无产阶级政权”、“社会主义道路”问题，却受到了全国性的、势如潮水般的批判，这种批判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又死灰复燃，由批判升级为批斗。何林师是何等人物！参加过南昌起义、有着过人的胆识、有卓著的学术成就和显赫的学术地位、是屈指可数的现代文学史家和鲁迅研究专家，且身为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尚且误触文网；朱一玄先生乃1957年命名加冕的“戴罪”之身，稍有差池，其处境恐怕就要雪上加霜了。因而，朱先生不能舌耕改笔耕，不敢论说搞资料，时代造就了一玄先生以史料鸣——这是唯一的安全发音渠道。朱先生没有留下煌煌宏论，但在众多学子的论著中都滋润着朱先生的学术雨露。朱先生在为时代的学术殿堂做奠基的工作，为学术发展作铺路的工作。作为受益者，我感谢朱先生。

　　气平曾受折磨多。朱先生心平气和，宠辱不惊。受难时，他泰然处之；现在朱先生有了许多头衔:水浒学会顾问、三国演义学会名誉理事、《三国演义学刊》编委、天津市古典小说戏曲研究会顾问……他依然心态淡定。这可能是朱先生长寿的主要原因吧。有此心态，我相信朱先生还会再长寿几十年，因此我也期待着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参加为一玄师举办的庆寿会。

　　朱先生不仅平和，而且仁厚。而今的学界，多目光敏锐、文思泉涌、语言犀利、理论深奥、气势宏壮之士，大作一出，立成标识，人皆叹服，每令老朽如我者惭愧无地。但才子多而长者少，才华横溢而仁厚之道略显不足，披寻其作，王国维氏治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则罕有发现，因此学风、校风每为时论所诟病。我作为朱先生的学生固当以师为模，同时我也希望朱先生的风范影响更大一点，更广一点。因为——

　　朱一玄先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