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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鸿莉(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
刘叶秋(1917-1988),原名桐良,号峄莘,以字行世。不同于现代的“学科”或“专业”人士,刘叶秋先生著述种类繁杂;但除了参与主编的《辞源》,其他著述均非“大部头”,多为薄薄一册,却成为笔记小说、古代辞书等诸多方向的开拓之作。先生著述往往要言不烦、简洁可喜,因专业之关系,以前喜读《历代笔记概述》;近日,因编选散文集之关系,读到不少专业之外的散文随笔,才意识到刘叶秋先生于学实乃通人,生活上又是一位善美馔、拉胡琴、嗜京戏的地道老北京。
在逝世前两年,刘叶秋曾作《雕虫射虎两浮名》(1986)一文,文中还兴致勃勃地写到,在“时间有限,老命须保”的晚年,有若干写作计划,在辞书、笔记小说等研究之外,有待成书的尚有两种:一是《艺苑丛谈》,追忆平生交游之艺苑名流、文坛耆宿,如少时老师蒋吕梅、吴检斋、孙蜀垂、贺孔才、邓叔存诸先生,青年时代的授业恩师俞平伯先生等;一是《京华琐话》,记叙京中风俗掌故与自己在北京的生活与记忆。笔者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两本杂书,正是来源于师友的“人”文滋养,以及京华一“地”的出生成长,极大地形塑了刘叶秋一生的行事风度与学问趣味,甚至具体到他的选题文风,都能从这些“人”“地”故事中揣摩其出处源头。这里主要谈“地”的因素,也就是刘叶秋与北京的故事。
刘叶秋写北京的文章散见于杂志报端,后结集出版,首先是燕山出版社“北京旧闻丛书”之一的《京华琐话》(1996)。2005年,刘闻选编《刘叶秋讲北京》一书,作为北京出版社“北京通丛书”之一种出版。两书出版均在刘叶秋逝后,前书编纂成于刘叶秋夫人汪元澂之手,后书编者系二人之子,其问世还得益于赵珩、杨良志等出版人。张宪光曾收购到一本《学海纷葩录》,也是刘叶秋身后之作,系李春方藏书。书中有墨笔题跋:“恩师作古,遗稿颇多,是为学界所惜。今世学术著作问世尤难,商务有力者袖手,无力者莫能助。是书蒙顾君绍柏多方奔走,王鸿声大姐鼎力助之,方有面世之机,庶可慰先生于九泉。供诸案首,见之读之,如听师教。一九九三年二月廿七日于辞典组。不肖弟子春方。”从这则私人题跋可以看出,在20世纪90年代出书不易的情形下,刘氏著作的出版凝结了家人、同仁的诸多心力。全无利益所系,相熟或不相熟之人愿意为其奔走,这既得益于刘叶秋生前所结之善缘,亦可见其作品本身的动人。
刘氏追忆北京的文章多作于20世纪80年代,基本见于上述两集。从其散落的叙述中,约莫可以复原刘叶秋的家世。刘叶秋是地道的“老北京”,“从清朝乾隆年间,家就住在北京,到我这一辈,已经传了好几代。”“我出生于前门外,虎坊桥大街路北的一所老房子里,后院有两棵大枣树,高过屋檐,据说是我的曾祖亲手种的。”(引自《刘叶秋讲北京》)给予刘叶秋很多教诲和陪伴的是他的祖母,祖母通文墨而善画,曾用手指着东邻的一所老房子对幼时的刘叶秋说:“乾隆时的纪晓岚(昀),学问很渊博,他的阅微草堂,就在这里。你将来能有纪晓岚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才学,就算不错了,这得看你是不是要强。你现在还小,再过几年,可以找纪晓岚所写的《阅微草堂笔记》来看看。”
青年时终于读了《阅微草堂笔记》,“一下子就上了瘾,从此对笔记小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刘叶秋自言“如果当初没有祖母的启发,我是不会想到以此作为一门学问来钻研的。”
刘叶秋出于名门之后,但因家人新中国成立前赴台等因由,刘叶秋极少在文中提及自己的家世,描写最详尽的就是他的这位祖母。刘叶秋提及“祖母的父亲是李如松,字虎峰,为清朝同治、光绪间有名的文士”。略加考察可知,李虎峰曾任内阁中书等职,《翁同龢日记》《翁再翰日记》中均有提及;李慈铭倒是极不喜其为人,在《桃花圣解庵日记》中曾大加痛诋。正反两面观之,李如松是同光期间以理学知名的中层京官,以姻亲匹配的原则考量,刘叶秋之先世大约也是类似级别的官宦家庭。与阅微草堂比邻而居,家庭氛围的熏陶浸染,刘叶秋对笔记小说从幼时懵懂的兴趣自然地演进为一生的学术志业。
将笔记小说作为专业之一的刘叶秋,写作记叙北京的散文小品时,会自然地将自家撰述置于笔记叙写的历史长河中来,实现一种自觉的呼应。比如《逛厂甸儿》中专门记到:“在清人笔记中,如乾隆成书的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和光绪时成书的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都提到琉璃厂,而所叙内容有异,可借以考知清初至清末这里街巷面貌的变化。”“富察敦崇叙述的光绪间春节厂甸种种,已和近代所见大致相同。可惜他说得过于简单,使人无法知道具体的情景。我从一九二七到一九三六这九年中,过春节时,几乎天天逛厂甸。虽然兴趣爱好,随着年龄而变化;由买食品、玩具,到买旧书旧画;逛的范围,由大而小;可是厂甸的全貌,至今记忆犹新。因此想给富察敦崇作一回逛厂甸的‘读书’。”
《帝京岁时纪胜》和《燕京岁时记》是北京笔记中极为重要的两部,刘叶秋是自觉地接着《燕京岁时记》“往下写”。从这篇文章可发现刘叶秋作文的一些方法,当他所论为名胜之时,一面会调动自己的经验与记忆,另一面也会从文献中勾勒其原委历史,这是刘叶秋写北京的“二重证据法”。
在状物之外,刘叶秋写北京的人异常传神,尤其是一些京剧界人士。《姜妙香的绘画》一文极妙,写名伶不写其“戏”而述其“画”,全文雅洁又有老北京话的韵味,姜圣人真是声口皆现,这种笔法与朱家溍先生整理的《梅兰芳谈舞台美术》一文相仿,是北京人写北京人的熨帖之作。
刘叶秋在《致美斋话旧》一文的结尾写道:“昔宋孟元老撰《东京梦华录》,详载东京店肆食品的名目,以见一时之社会生活。兹篇所叙,亦不妨视为《梦华》之读,作掌故观也。”在另文中,刘叶秋也如此叙写:“旧时风味,多已无存,实为憾事。这样追忆旧游,有如梦寐……”《东京梦华录》是笔记中综合性地叙写描摹都市生活的滥觞之作;而在内容之外,文字中所寄托的繁华惆怅、兴亡感慨的梦忆之情,也成为“梦华”一体的审美情感:“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髙,教池游苑……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致美斋话旧》是刘叶秋写北京的名文,其结尾之语提《东京梦华录》,绝非闲笔,可见其胸襟。
刘叶秋生于秋日,其名“桐”字源出于此,其字“叶秋”取于唐诗“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亦与名相符。他生于1917年的秋日,正是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爆发疯长之时,所以刘叶秋身上有新有旧,从其风度趣味而言,旧的成分和比重还要更大一些。刘叶秋先生有达观谐谑一面(也是老北京气质之一种),比如将自己二米七大小的斗室命名为“二密栖”;也有非常不显眼、先生并不多以此示人的压抑与低调:家庭出身这一历史“问题”对于他生活的影响。所以,“叶秋”这一名讳,辅之其一生之志趣遭际,总让人无端地产生一种旧日的消逝之感。本雅明曾论及艺术作品的“灵韵”,其实一时代之人物也有一时代人物之风韵、气度,刘叶秋这样的人与时代总归是消逝了。
(原文载《北京青年报》2019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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