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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为魏晋轶事小说的代表作,自少喜读,至老不衰。名画家张大千曾谓:“写《鹤名》(指《瘗鹤铭》)如画松,人各有一种风骨,不拘拘于一格也。”(《当代名人书林》1932年中华书局出版)于《世说新语》,也不妨各有一种读法,从不同的角度着眼,就有不同的体会。“横看成岭侧成峰”,不须要求全面。曩屡撰文,谈其梗概,兹又信手掇辑,成此短篇。忽忆元遗山《论诗》绝句中的“邺下风流在晋多”一语,与此切合,即拈来以作标题。汉末曹操为魏王,定都于邺,魏晋风流肇源于此,故遗山云然。
《世说新语》所写的为历史上的真人,而每采传说,时加演饰,着重从琐屑情节上,以片言只语表现人物,虽大致不违真实,体例应属小说。其史料价值,似乎不及文学成分浓厚;但所记叙的各方面的内容,却能生动地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所刻画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成为多种的典型;可以当作魏晋名士的速写画看,其史料价值,又并不因其为小说而减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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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的三十六篇,为品评人物之分类标目。如德行、方正、雅量、识鉴、捷悟、豪爽等等为一类;轻诋、假谲、汰侈、谗险、惑溺等等为一类;褒贬之意,一望而知。不过作为南朝宋临川王之刘义庆的观点,和今天我们的看法自然有很大的差异,我们不会完全依照他的品目去理解书中的内容。兹举数例,以见晋代名士风流之一斑。
怎样才算名士?王孝伯(恭)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子猷(徽之)居山阴,于雪夜独酌,咏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住在剡地的戴安道(逵),就连夜乘小舟往访,经宿方至,却不入门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阮嗣宗(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常从妇饮,醉便眠其妇侧(俱见“任诞”篇)。以无事为贵,以痛饮为快,藉读《骚》以抒积郁;这是王孝伯的名士观。虽然突出一点,不免片面,却有一定的代表性。王子猷之冒雪放舟,造门不入,虽似怪僻,实见真率。至于阮嗣宗之放诞不羁,则显示了他的襟怀坦荡,不拘形迹。冲决两汉以来的礼法束缚,要求个性解放,为魏晋名士风流的一个方面。但这只能从魏晋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去理解,不妨视为嘉话,却是摹效不得的。
此外,“言语”篇记晋代高僧支遁(字道林,亦称支公、林公),豢有双鹤,翅长欲飞,支乃铩其羽翮,以致鹤难再飞,顾翅垂头,如有懊丧之意。支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于是“养其翮成,置使飞去。”适应天性,听其自然,不愿屈物以就己,老庄与儒释之说,初无异同。支遁虽在方外,而多与名士往还,实亦为文苑胜流,其放鹤之举和郑板桥(燮)主张种树以养鸟,反对捕捉入笼的意思一样,思想境界是很高的。
从容镇定,喜怒不形于色,为晋人特别重视的一种风度。如“雅量”篇所述谢安诸事:
(1)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旺),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2)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前。
谢安在泛海遇风,人皆惊扰之际,神态悠闲,徐表归意;谢玄已破苻坚,传来捷报,他也若无其事,继续下棋;时流认为谢安“足以镇安朝野”,就是通过这类小事作出的品评。观人于微,首重神态,以魏晋时此风为盛,亦略见于斯。《晋书·谢安传》说谢安闻淮上破贼之讯,下完围棋,进入内宅时,在门坎上碰折了展齿。可见他本来激动非常,所以不露喜容,乃出于矜持矫饰,但我们却不能不佩服他这种控制感情的修养,担当大事,确实是应该有些雍容气度的。“雅量”篇又记桓温伏兵设馔,欲杀谢安和王坦之。坦之见温,惶恐现于颜色,谢安则临危不惧,依旧从容暇豫,一如平日,以致桓温亦“惮其旷远”而解兵。王谢本来齐名,于此始判优劣。“赏誉”篇述王济素不重视其叔王湛,后来无意中发现王湛辞采不凡,骑姿甚妙,于是叹其难测。当晋武帝问他“卿家痴叔死未”时,就盛称其美,帝问:“谁比?”济答曰:“山涛以下,魏舒以上。”指其才具上比山涛不足,下比魏舒有余。可见通过具体比较,以评定时流的高下,为魏晋人常用的“品目”方式。所谓品目,亦称“题目”,或单说“目”,就是对人物的德才、仪表等等品评鉴定,给予概括的考语。这种“品目”盛行于朝野之间,为魏晋清谈的一项主要内容。朋友晤叙,往往用作话题,互相品目,有时对比,有时自评。如“品藻”篇顾劭问庞士元(统):“闻子名知人,吾与足下孰愈?”答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沈,吾不如子;论王霸之余策,览倚仗之要,吾似有一日之长。”庞统真有知人和自知之明,而且话说得极有分寸,所以顾劭心服其言,以为中肯。“豪爽”篇:“王大将军(敦)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为自我品目之一例。不过王敦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武夫,哪里说得上什么“高朗疏率”,这只是高自标置的门面话而已。
魏晋清谈,以“言约旨远”为贵,应对咄嗟,每多妙谛。如“文学”门的一条:
庾子嵩(敱)作《意赋》成,从子文康(庾亮,谥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寥寥八字而含蕴甚丰,推广之于一切文艺创作,无所不宜。有意,即著迹象,难于超脱空灵;无意,则内容散漫,无所统属,不能集中一点。惟在有意无意之间,才能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神而明之,恰到好处。八字真言,实开后来无数法门,非襟怀高旷、不滞于物并且文学修养很高的人,说不出这句话来。
“排调”篇述王导枕周伯仁(顗)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等数百人。”虽属一时谐谑,而其语锋锐刺人,但王导并不以为忤,亦见器量。苏东坡《宝山昼睡》绝句云:“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即用此典。又记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导常以此对他嘲笑,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趣语解颐,亦见文采。读此可知《陋室铭》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二句,实本僧渊语略加变化而成。
《世说新语》叙事简明,精炼生动,为小品文之典范,词汇之丰富,远远超过其他笔记小说,对后代的文学作品有很大的影响,所记清谈场面,往往描摹如画,使读者若临其境,若见其人。“文学”篇记孙安国(盛)与殷中军(浩)共谈,往复辩论,不暇用餐。左右侍者一再重温冷饭,而两人只顾奋挥麈尾,争锋口舌,以致麈尾脱落,布满餐饭,抵暮犹未进食。最后情急,竟至反唇相稽。殷谓孙:“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谓殷:“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彼此以“口”、“鼻”讥嘲,皆从辩论出发,读之失笑!一时热烈气氛,活跃纸上,《世说》所写,真善传神。“排调”篇记王文度(坦之)与林法师(支遁)讲析义理,林每欲小屈,孙兴公(绰)曰:“法师今日如著敝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说理以通达为贵,一有滞碍,即难成胜解,孙之诮林,恰当无比。“轻诋”篇记庾亮谓周顗:“诸人皆以君方乐。”周问:“何乐,谓乐毅邪?”庾曰:“不尔,乐令耳。”乐令,指乐广,为当时以清谈著称的名士,周顗认为以他相比,是贬低了自己,就说:“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无盐,丑女;西子,美人;美丑攸分,不宜相拟,设喻亦妙。又“政事”篇的“桓公在荆州”一条,叙桓温治荆州,政贵宽和,耻用威刑,桓温的第三子桓式(即桓歆)见令史受杖,仅从朱衣上擦过,即谓温曰:“向从阁下过,见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思是讥诮刑杖没打在人身上。桓温是否真这样政简刑轻,姑置不论。“上捎云根”言举杖之高;“下拂地足”,谓着地多,着人少;措语形容,巧用夸张,可见晋人之善于辞令。
《世说新语》中的名言隽语,层出不穷。如“德行”篇记郭林宗称黄叔度(宪):“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谓其气量深广,不为物牵;“赏誉”篇记王夷甫(衍)称郭子玄(象)“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谓其辞采缤纷,议论不穷;“容止”篇记山巨源(涛)称嵇叔夜(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谓其风神俊异,潇洒出众;“文学”篇记孙兴公(绰)于潘安仁(岳)、陆士衡(机)二人之文谓:“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对比恰当,评价极公;“言语”篇记顾恺之描摹会稽山川之美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这些话全都形象鲜明,比喻精妙,能把丰富的内容概括为极其精炼的文学语言,给人以深刻、具体的印象。又“言语”篇记晋简文帝(司马昱)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谓胸襟开阔,则无往不适,随处怡悦,觉万物无不可亲,其意既含哲理,语亦神韵悠远,令人领略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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