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藏书家 | 走进南开大学教授宁稼雨的“雅雨书屋”，倾听跨时代的古籍收藏故事

张维祥

宁稼雨的哥哥也是位超级书迷。一次，“串联”结束的青年们从天津返回大连，上船前住在塘沽一所小学里。他看到有人烧书取暖，便偷偷地抢救下了一书包，带回了大连。“加上之前的藏书，满满的一抽屉，这成为我家的第一批藏书。”宁稼雨也不独享，他把在图书馆的那一套管理办法复制过来，制作借书证，和伙伴们分享获取知识的快乐。

初中毕业后，宁稼雨在大连一所师范学校学美术，毕业后毫无悬念地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美术，而校长竟是他的一位中学老师。一次，校长和他说，这所新学校将筹办图书馆，但是条件有限。“你搞美术教学也需要空间，能否和图书馆一起办公，你来做图书馆负责人。”这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学校解决了图书馆的起步问题，宁稼雨解决了教学和创作空间的问题，还可与他钟爱的图书朝夕相伴。

宁稼雨管书，也为图书馆采购书。选购书的过程中，他也不忘满足自己的爱好，但有的书价还是超出他的购买能力，又实在喜欢，只能抽空去抄。“比如，鲁迅翻译日本学者板垣鹰穗的《近代美术史潮论》，400余页，我就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20世纪70年代中期，政策有所松动，很多古旧书开始解禁。一天他接到古旧书店通知，要他去为学校选购古旧书。宁稼雨喜出望外，在给学校采购完之后，他自己也跃跃欲试。“当时收入少，也没有任何经验，不懂书的价值，只能选一部与自己美术专业相关、价格自己也能接受的书。”但现在看来，这部书也非同寻常——它是清彭蕴灿编辑、道光五年（1825）吴江尚志堂彭氏刊本《画史汇传》。“没有函套，40册才5元钱。”这是宁稼雨收藏的第一部线装藏书，他一直留到现在。只是因为当时不懂古籍装帧，请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同学按平装书的装订方式装订在一起，变成了五大厚册。

恢复高考后，宁稼雨也曾想报考美术专业。按照当时的政策，要报考美术，就必须报考师范院校，但当时的师范院校，就没几家设美术专业的。好在还有一条出路——换专业。宁稼雨权衡半天，狠下心来，决定备考中文，一考成功。

本科毕业后，宁稼雨到天津南开求学、工作。工作学习的过程中，宁稼雨也不曾中断过淘书，烟台道天津古籍书店、劝业场天祥市场、文化街文韵书店，到书店多了，宁稼雨对店里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和这些店主们也交了朋友，好书一到他自然也常常捷足先登。“到了天津之后，购书数量就成几何倍数增长。但这段时间买的都是很实用的书，没有太好的版本。”

说起大规模的线装书收藏，宁稼雨戏称他是被老朋友、曾任齐鲁书社副总编辑的周晶“拖下水”的。他几次跟着周晶购买线装书，遂一发而不可收。1998年春天，作为责任编辑，周晶为编辑出版宁稼雨的研究著作《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常来天津。每次来津，宁稼雨必要陪同他去地处天津闹市区沈阳道的古玩市场淘书。

一次在沈阳道的地摊上，碰到一本石印本笔记小说《株村谈怪》（朱翊清撰）。宁稼雨也没多在意，但周晶对他说，“这书你应该拿下，你的《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里没提到。”宁稼雨定睛一看，还真是。4册石印巾箱本，花了宁稼雨400元。买回家研究一番，宁稼雨发现，这书他的编著里收录了，只是用的该书的另外一个书名——《埋忧集》。

“下水”之后，宁稼雨很快就得到了淘书回报。一次，他遇到了《聊斋志异》的最早刻本——青柯亭本，16册全，才花了700块钱。还买过一套清康熙精写刻本——王士禛的《香祖笔记》，花了400块钱。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宁稼雨也逐渐确定了自己收藏范围：以与自己专业关系密切的小说和笔记为主，适当兼及其他文史书籍。范围明确了，收藏目标也就集中而突出了，并且经过长年磨砺，宁稼雨的版本鉴别能力、收藏档次都不断提高，成了远近闻名的藏书家。

这些笔记小说中也不乏珍贵版本，如明三畏堂刊吴中珩校刊六卷本《世说新语》、清初刊本《国色天香》、清康熙丙辰（1676）承德堂刊四卷本《世说新语》、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茂清书屋刊《世说新语补》、清康熙四十年（1701）文萃堂刊本《池北偶谈》、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赵起杲青柯亭初刻本《聊斋志异》、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随园刻本《新齐谐》等比较难得的文言小说。除了文言小说，宁稼雨还收得大量比较稀见的白话小说。

宁稼雨懂书懂版本，在南开传为佳话，这也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遇——非常传奇地受让到了南开大学老教授冯文潜先生的藏书。

冯文潜先生是现代著名美学家，也是早年辅佐南开大学首任校长张伯苓的南开大学图书馆馆长。他虽非专门从事古籍收藏，专业也是西方哲学，但老一代学者的国学根基还是让他收藏不少线装古籍。他的哲嗣，曾任南开大学图书馆馆长的冯承柏先生专治美国史，其后人也多留学国外，便与这些书无缘了，其家传线装古籍的归宿自然成了问题。

1998年冬季的一天，著名政治思想史专家、南开大学历史系刘泽华教授给宁稼雨打来电话，说冯承柏先生的家藏书籍急于出手，让他帮忙去给估价，并找书店承接。来到冯家，宁稼雨才知道冯家的线装古籍都堆放在一处简易房中，因简易房要拆迁，这些书无处存放，所以急需转让。冯家也找了古籍书店，但因不了解行情，心里没底，想找内行人估个价。宁稼雨觉得义不容辞，便花时间把这批线装书分为几类，并标出每类书大致的单册价格，并建议冯家合计总价，然后和书店谈判。“不想过了几天，冯先生给我电话，说书店来人给过价格，比你估价低出许多，问我怎么办？”宁稼雨遂自告奋勇，去为冯家去联系个体书商。而在他联系书商的过程中，冯家再次给他电话，说拆迁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简易房一周之内必须腾空。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冯先生随之恳切地希望他能把这些书全部接收下来，以免流入市场散失。“我当时实在没有财力按我的估价收购。但冯承柏先生说，只要高于书店给的价格即可，算是帮冯家解决一个临时困难。我没有理由拒绝，况且这些书都是我神往已久的东西。于是，和家人商量，动用了较大一笔积蓄买下了这批藏书。”

藏友们每到雅雨书屋，对于这批藏书，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据宁稼雨介绍，冯先生的这批旧藏足足占据两个大书架，其中大约有一半是《四部备要》和《四部丛刊》中的常用书，另外一半则是与古代文史相关的书籍。至于价值，宁稼雨说，仅几个善本就抵得上当时的支出。“最珍贵的是明万历四年（1576）南京国子监刻本欧阳修《五代史记》，上下两函，纸张、刻工、品相均极精。还有康熙间霞举堂刊本《檀几丛书》初集、余集、二集，为王晫所著该书原刻，品相完好，弥足珍贵；康熙三十二年（1693）刊本林云铭编《韩文起》，据《中国古籍善本总目》，为海内罕见善本；康熙庚辰（1700） 璚霍阁林佶写刻本《渔洋山人精华录》，也是精美典雅，堪称上品；嘉庆己卯（1819）扶荔山房原刻本朱彝尊编《静志居诗话》，上下二函，品相精良。”

据宁稼雨先生估算，他的藏书已有四万余册。对于这些满载人生故事、求学治学经历的书籍，宁稼雨再珍视不过。同样珍视的，还有这些经由书籍让情谊弥坚的朋友们。年少时培养的图书管理习惯，也派上了大用场。这两年，他请学生协助做了藏书目录，像图书馆管理员那样为每部上架的书籍作了专业标签，登记了每部书所处的位置。这些线装古籍，宁稼雨时不时要拿出来检视一番，看看他们的存藏状况。对于这些书的未来归宿，宁稼雨也很豁达地表示，最终可能还是要捐献。“和冯先生一样，我也不想让这些书四处流散。”

（本文原载《藏书报》2023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