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十多岁而又从未离开过学校的从学生到老师的人，我在各种学校参加过的各种欢迎新学生大会，大概可以数以十计，但令我终生难忘的，却是远在异国他乡的那一次。

     1995年，我被聘为韩国高丽大学中文系外籍教授。来到这里没几天，我就赶上并参加了韩国人几乎无人不晓的高丽大学以系为单位的迎新大会。

     当中文系主任许世旭教授请我去参加这个迎新大会时，我心里还在嘀咕：恐怕不外还是老学生代表致欢迎词，新学生代表表态，教师代表讲话，领导作总结发言这老一套吧。真是耽误时间，可是主人盛情邀请，又不好拒绝，就勉强跟了去。

来到会场，我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来，这里的会场安排在学生大食堂。只见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酒水食品，老师和同学们其乐融融、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等待着令人振奋而又恐惧的一幕。我也就顺乎其然地被吸引到这样的氛围之中。

当我把目光投到主席台时，才发现这里和我们的迎新大会的不同之处。只见主席台的一侧，摆设着一颗硕大的猪头，周围还有许多类似于祭祀用品的东西。迎新大会，就是围绕着这颗猪头开始的。

大会开始，唱完校歌后，大会执行主席（学生会主席）首先拜倒在猪头的下面，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还引起阵阵笑声。我不懂韩语，不知道他念的什么经，但从他那虔诚而又狡黠的神态上，分明可以揣测出他的虔诚是在请求神灵的佑护，却不大明白那狡黠的含义和大家哄笑的缘由。我问身旁的许教授，主人说这只是一种风俗仪式而已。学生们并不一定相信神灵的佑护，但却希望借以对自己的未来进行祈祷和祝福；至于那狡黠的神态和学生们的哄笑，是正因为神灵的虚假，所以主席对它说了许多玩笑的话。诸如“你这家伙可不要光吃食不下蛋，受了我的拜，就要为我们干点儿好事，否则，以后咱们可要到阎王爷那里算帐”等等。拜完以后，主席掏出钱包，拿出几张钞票（一万元韩币一张，每张约合人民币一百元），塞进猪头张开的嘴里。

我不明白既然不信神灵，为什么还要对它“行贿”？原来，这次迎新大会的开销，并不是由校方负担，而是由老学生募集而来。主席要给大家作个榜样，便以对猪头“行贿”的方式交纳了自己的份子钱。而老师们不能视而不见，从系主任开始，个个都毫无例外地要“出血”。一会儿工夫，那老猪的嘴里便溢满而出，别人只好将钞票卷起，塞进老猪那宽广的耳朵里。好在我是新来乍到，又是客人，所以才免于“挨宰”。

迎新大会的真正重头戏是让新生个个喝“马哥里”酒。

“马哥里”是韩国的一种米酒，其味道略似中国的醪糟酒，度数则与绍兴酒相当，乳白色，颜色近乎中国的豆浆。过去这种酒极便宜，而高丽大学多半是念书好而家境贫寒的学生，所以高丽大学的学生多能饮此酒。在韩国，从一定意义上说，“马哥里”可以算作高丽大学的代称。而最能体现出高丽大学的“马哥里”精神的，还是每年迎新大会上的一幕幕激越悲壮剧。

按照高丽大学的传统，每年新入学的学生，在迎新大会上都要一口气喝下一大碗“马哥里”。需要解释的是，这个碗与其说是“碗”，不如说是“盆”。因为它的容积至少相当于三瓶640毫升的啤酒。看官试想，让你一口气喝下四瓶绍兴酒，你有拍胸脯的勇气吗？能够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又能有几人？要命的是，在大碗面前要人人平等。不管你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是娇弱纤细的少女，一律不能坏了规矩。为了防止弄虚作假，偷税漏税，每个新生都要有专人看管监督。具体做法是你一边喝，旁边一个人拿着另一个大碗在下面接着，当你喝完碗里的，再接着喝你刚才漏掉的部分。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喝完为止。这种近乎残酷的规矩的确令人畏惧三分。据说有的女学生就是因为这一道难关而不敢报考高丽大学。

为了防止南郭先生那样的“滥竽充数”者混水摸鱼，他们采用的是齐缗王的办法，让新生一个一个地当众表演。具体做法是，首先请一位去年新生表现极佳者为今年的新生来一个示范表演。今年表演的是一位女学生，身材瘦弱，但她上台以后，一声震裂长空的呐喊，立刻就把晚会带向了高潮。

按规定，新生在喝酒前，要先自报家门。得到认可之后才有喝酒的资格。这认可的条件就是要尽其所能地、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呼。如果你慢条斯理，细声细气，那么立刻就会遭到嘘声的否定而重新再来，直至通过为止。那位女生的呐喊，可谓是地道。那音量，那力度，那节奏，说她是无可挑剔都略嫌不足，因而受到热烈的掌声鼓励。这还不算，接下来，她又将满满一大碗“马哥里”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嘿！真乃壮士也！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学姐的带动下，新生们由恐惧而转入活跃，不免都产生几分“人生能有几回喝？”的激动，因而蠢蠢欲动起来。然而，多数人刚刚经过高考的摧残和蹂躏，还没有反过乏来，所以，大多数人不是底气不足，调门拉不上去，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喝到半路，总要停顿下来。轻者换气之后继续再来，重者则要吐上几次，方能不辱使命。一时间，会场里的气氛如同惊涛拍岸，乱石穿空。喊的人是上气不接下气，喝的人则是上口不接下口；观众是一会儿热烈鼓掌，一会儿嘘声不断；监督者既要恪尽职守，不能让蒙混者过关，又要不失人道与良心，对那些力不从心，吐了几次仍未能完成任务而又几乎死去活来的女生们施以人道的照顾。尽管如此，那一大碗“马哥里”还是非喝光不可的。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尽管桌子旁边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几位英雄气短者，那几个塑料桶里也累积了若干英雄们吐自内心肠肚的苦水，然而他们毕竟走了过来，完成了在此前自己都难以相信会完成的任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可是，大家的余兴仍然未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既惊愕不已，又呆若木鸡的我――他们显然是要我步新生的后尘――喝下那一碗令人恐惧的劳什子。天哪，救救我吧！

按说，作为客座教授，我有理由和资格拒绝这一残酷的请求。况且，我的酒量不过是一瓶啤酒，白酒是滴酒不沾的。但是，那种场面、那个环境、那种气氛根本不允许我有其他的选择。况且，逃过了挨宰这一关，再逃过喝酒这一关，也未免太刹风景。主人唯一对客人的照顾是将“马哥里”减免四分之一，并且略去了那声嘶力竭的呐喊。

望着这碗足以将我放倒在地的“马哥里”，不由得心潮起伏，热血沸腾。从来没有醉倒过的我，看来今天是逃不过去了。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和许多革命先烈临刑前大义凛然的雄姿。嗨，咱也英雄一把吧！趁着这股激情，那一大碗“马哥里”刹时间成了我的肚中之物。望着学生和教授们赞许的目光，我知道这碗酒的意义已经超过了它自身的含义（这时酒精尚未发挥作用，还有进行这种意识的可能）。

在躺过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以后，我的神志开始逐渐恢复。不觉开始了对这个迎新大会的价值判断。听韩国教授们讲，高丽大学的这一做法，在韩国也是褒贬不一的。但在亲身经历了这个场面后，我感觉这样的迎新大会还是利大于弊。它对新生培养的，是一种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大家精诚团结的团队精神。这两点，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不也正是最需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