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 | “文学移位”拓展中国神话研究

原型批评学说是指引神话文学移位研究的重要理论武器，在将其运用于中国神话研究的实践过程中，需要在与西方神话特点的对比中去寻找采用原型批评理论进行中国神话研究的切实可行之路。

原文 ：“文学移位”拓展中国神话研究

作者 |南开大学教授       宁稼雨

神话的原型批评理论受到重视

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深层基因和血脉根源，神话研究历来是各国学界历史文化研究的重头戏。与世界各国的神话研究相比，中国神话研究在几个主要领域都取得了可观的成绩，有资格与国际学界对话，如以袁珂先生、谢选骏先生为代表的民俗学视角神话研究，以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历史学视角神话研究，以丁山先生为代表的宗教学神话研究，以叶舒宪先生为代表的文化人类学神话研究，等等。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在神话原型批评中国化的方面，似乎显得沉寂平静。
“原型批评”系加拿大学者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提出。这个理论学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发现了远古神话对于后代各种文学（尤其是叙事文学）种子般的孕育作用。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张隆溪先生对此总结道：
弗莱吸收了人类学和心理学的成果，认为神话是“文学的结构因素，因为文学总的说来是‘移位的’神话。换言之，在古代作为宗教信仰的神话，随着这种信仰的过时，在近代已经“移位”即变化成文学，并且是各种文学类型的原型模式。
也就是说，虽然神话本身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再重生，但神话原型为后代神话提供了不可估量的母题和题材元素，推助后代文学产生出诸多神话母题的文学作品，如被誉为神话原型批评的《圣经》。在这个理论学说的指引下，神话的原型批评成为西方20世纪文学批评的重要潮流，并取得一系列丰硕成果。
神话的原型批评理论受到关注和重视，并且在实践中取得丰硕成果，其重要原因就是它走出了传统神话批评的窠臼，为神话研究蹚出了一条前景广阔的新路。传统神话研究的几个主要领域，如历史学、宗教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等，关注和研究神话的主要目的都是用神话材料去诠释各个民族曾经走过的那段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就是为“过去”而工作。而原型批评则把目光从“过去”转向“后来”，也就是把目光引向后代无限广阔的文学世界，寻找繁花似锦的文学世界中所蕴含的神话种子元素。这个工作不但走出了一条神话研究的新路，也为各个民族文学的寻根提供了一种切实可行的理论武器和实践方向。

用原型批评理论进行中国神话研究

原型批评学说自20世纪80年代传入中国大陆，其学说本身在学界产生过重大影响。但平心而论，大陆学界对于原型批评学说的关心，主要还是限于理论讨论层面。把原型批评理论作为一种中国神话研究的方法，运用于中国神话研究的实践之中，在2010年之前，基本还是一片空白。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原型批评学说是指引神话文学移位研究的重要理论武器，但在将其运用于中国神话研究的实践过程中，不宜生吞活剥地原样照搬，而应该在分析认清中国神话自身特点，尤其是需要在与西方神话特点的对比中去寻找采用原型批评理论进行中国神话研究的切实可行之路。
经过对比研究，我发现中国神话与西方神话最大的不同点在于文献材料的保存状况不同。相比之下，西方神话材料比较系统而完整地保存于《圣经》《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中，因此，后代的文学演绎移位工作的“种子”目标相对比较清晰和明确。中国神话的文献则十分零散不全，这就给中国神话的原型批评研究提出了新的问题和挑战。
为了清晰表述和概括中国神话的保存状况，方便采用原型批评理论进行中国神话文学移位研究，或可把中国古代神话文献分为原生性文献和再生性文献两个部分。
原生性神话文献是指先秦时期那些最早用文字记录神话内容的文献，其在时间上距离神话产生时段最近，基本上是来源于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具有原生态属性。这些文献以《山海经》保存神话故事最多，其他像《诗经》《楚辞》等文学总集，《穆天子传》《尚书》《左传》《国语》等历史文献，《归藏》《古文琐语》《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诸子文献中，也不同程度地保存了大量零散的神话材料。
再生性神话文献产生于秦汉至明清，从时间和属性上也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为秦汉时期神话文献。秦汉时期尽管已经远离神话产生时代，但因距先秦较近，能够见到先秦时代最早记录神话的原生性文献。这些文献主要收集在《吴越春秋》《越绝书》《蜀王本纪》等杂史书，《论衡》《风俗通义》等子部文献和大量纬书中。
第二类为魏晋南北朝至明清时期神话文献。这个时段距离原生性神话文献时段更加遥远，其文献原始属性愈加淡化，内容也分为两种。一种是作为文献保存，抄录前代原生性和再生性文献中的神话材料，如《初学记》《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永乐大典》《古今图书集成》等大量类书等。另一种则依赖中国文学独立之后文学舞台诗歌、散文、词曲、小说等各种文体的繁荣局面，把之前各种神话文献中的神话故事材料作为文学创作的母题题材，为中国神话搭建了一个全新的展演创作舞台，为古代神话的再生创造了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的灿烂局面。

中国神话的文学移位研究步骤

原生性文献与再生性文献的关系就好比种子和果实的关系。而不同时期的果实样貌又必然受到不同时代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深刻制约。中国神话各个故事原型的这种状况，与西方民间故事研究领域主题学研究的对象情况非常相似。这就启发我从中汲取养分，将其可用部分移用于中国神话的文学移位研究中。而这个操作模式又完全与我本人提出多年的中国叙事文化学的故事类型研究完全吻合。如果把一个个神话故事原型视为一个个叙事文学的故事类型，那么中国神话的文学移位研究也就自然成为中国叙事文化学故事类型研究中的一种类型存在。它的研究模式也就与故事类型研究完全一致，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步骤。
首先是确定神话故事选题，其要点是注意原生性文献与再生性文献的均衡搭配，使文献材料足以撑得起一定规模研究；其次是围绕所选神话故事选题，进行地毯式的“竭泽而渔”的文献搜集工作，力争做到所有原生性和再生性文献的整齐完备；再次是对搜集上来的文献材料进行梳理，从历时的纵向演变规律和横向的不同时代历史文化背景，分析阐释不同时期不同文体文学作品在演绎书写神话故事时所发生的形态异同，及其内在文化动因；最后是继续总结分析，以上所有的文本形态异同及各种文化背景动因，是通过怎样的文学形式和媒介载体去实现和完成的。

（本文发表于2023年7月10日《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