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爆棚式网红达人谢安


宁稼雨


如今要成为网红达人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在网络发达，自媒体工具多如牛毛的时代，稍不留神，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网红达人。可在没有这些通讯工具的古代，闭塞落后的通讯手段一点也没有耽误像如今网红达人那样的明星冉冉升起。东晋名士谢安就是典型一例。
不同时代网红形成都源自所在时代的社会潮流的价值取向和好恶追求。而谢安所处的东晋时期，正是门阀士族的地位和影响力达到顶峰的时候。谢安成为网红人物，首先就得力于他作为世家大族的门阀社会地位。

有一本坊间流传的《中华谢氏之陈郡阳夏谢》，应该是谢氏后人所为。他们把自己的远祖甚至上推到原始时代的有熊国部落首领少典，配偶竟然是女娲氏，连炎帝和黄帝都是他们的后代。这些当然是无稽之谈，无从查考。但阳夏谢氏始自周宣王时代的申伯公，大致是可信的。按照这个族谱的排序，谢安排在第38世。这个时期门阀士族社会地位凸显，“王谢”两个大族更是其中的天花板，为世人所仰视。而谢安的显赫网红经历，又为其家族添上了更加光彩的一笔。
谢安的一生大致分为两段，分别以精彩辉煌的人生经历网红于世。

有个成语叫做“东山再起”，说的就是谢安隐居上虞东山后重新出来做官的经历。从汉末起，儒家入世的行为方式遭到摈弃，人们受老庄思想影响，更加崇尚出世无为的处世态度。隐居是很多门阀士族文人向往的理想生活选择。而谢安则是这种生活行为方式的经典标本，并成为世人膜拜的理想人格形象。
所谓“再起”是指谢安在隐居生活之前，曾有过两段短暂的被动为官经历。但“心在江湖”的谢安很快了结了那些俗务，全身心地投入他所热衷的隐居乐趣中：

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晋书·谢安传》）
陶醉于这样的惬意生活，谢安自己也由衷地发出感慨和得意：“此去伯夷何远！” （《晋书·谢安传》）
谢安的这段东山隐居乐趣来自他本人对隐逸生活审美层次的品味和实践。隐士生活古已有之，但谢安的隐居不但能使本人得到真正的精神愉悦，而且还使他获得巨大的社会声誉，成为隐士形象的标本和样板：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旺，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世说新语·雅量》）
同样是隐居生活，同样在隐居生活中遇到可能的现实风险，船上同行的孙绰和王羲之担心的是生命安全。而谢安正是从“风起浪涌”的壮观景色中获得极大的审美愉悦。这种超越生活的现实功利态度而直逼生活的审美境界正是谢安获得“足以镇安朝野”美誉的原因所在。
这种隐居生活不仅使谢安本人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和享乐，而且在社会上引起极大的共鸣和向往，使他获得极高的社会评价和社会影响。一时间，谢安成为社会上重量级的焦点人物，完全等同于时下的网络爆红人物，一个众星捧月的大明星。
终于，以隐居生活为世人瞩目网红人物的谢安，终于改变隐居这条生活轨迹道路，步入政坛，在桓温手下担任司马。“东山再起”成为事实，这更是立即成为全社会都热烈瞩目的网红爆料事件。
听到这个爆炸性新闻，朝野名士纷纷前来为谢安送行。这人一多，想法也就五花八门起来，多数人也就是出于好奇和礼节，一是来看看热闹，二是表示一下礼节。但也有不同的想法做法。有的人一时还没能从谢安这位大隐士的光辉形象定格中走出来，一脸懵圈地问：“你老兄屡次违抗朝廷命令，一心高臥东山隐居。我们大家背后经常议论说，谢安总是不肯出山，可怎么面对百姓呢？如今你老兄倒是出山了，可是百姓又怎么面对你呢？”可见社会身份角色的重大变化，的确会使很多人难以适应。还有人则是有点不怀好意地对谢安冷嘲热讽：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   （《世说新语·排调》
文中以“远志”喻隐居，以“小草”喻出仕，完整概括出谢安从隐居到出仕的两段人生历程，并且明显表现出肯定隐居，揶揄出仕的鲜明倾向。足可见出谢安出仕一事引起当时社会各界各种不同态度的强烈关注。
      隐居后谢安社会影响力和网红程度不仅没有降低，反而愈演愈烈。这一方面是因为谢安入仕之后的政绩斐然（如淝水大战的成功等），进一步把这位网红明星推向炙手可热的程度；另一方面，他本人也不断为自己的粉丝增补和更新更加迷人的网红故事。
网红或明星效应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广大粉丝和拥趸用模仿爆红者的某些生活行为细节来表达对他的无限崇仰和敬爱心情。这种风气在中国古已有之，“东施效颦”算是一个开始，效法者则代不乏人。比较经典的如东汉郭泰的“林宗巾”，说的是东汉人物品鉴大师郭泰有一次外出时下雨了，雨点打湿了他的头巾，使头巾两角中一角塔拉下来，形成不对称的形状。因来不及修整，郭泰也就索性随其自然继续漫步了。可是旁观者却发现了新大陆，以为郭泰又整出了新式头巾。于是大家争相效仿，一时成为佳话。

无独有偶，大约200年后，东晋大名士谢安奉献了一出同类故事的新版本。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从东汉至西晋，洛阳一直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洛阳话（洛语）也一直是社会上流行的官话。到了东晋时期，中原门阀士族成为辅佐支持东晋王朝的中坚力量。所以洛语仍然还是东晋时期官方语言，而东晋王朝所在地的吴语则只能是社会非官方语言。所以陈寅恪先生说：“自司马氏平吴以来，中原众事，颇为孙吴遗民所崇尚，语音亦其一端。”（《金明馆丛稿初编·从史实论切韵》）当时社会上有一种相当于现在的普通话朗诵的活动，叫做“洛生咏”。就是用洛阳话来吟咏朗诵。这种活动也成为当时社会的一项重要文化娱乐生活，其效果也相当于今天很多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具有相当大的社会影响力。而当时这项活动中，人们最崇拜和仰慕的的头号人物就是谢安。谢安的“洛生咏”简直催生了他网红爆棚的鸿运。
据宋明帝《文章志》记载，在人们争相参与的“洛生咏”活动中，谢安独占鳌头，成为翘楚。最能让大家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的，是谢安仅凭“洛生咏”这番得心应手的朗诵能力，竟然挫败了桓温的一场政治阴谋：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世说新语·雅量》）
一场危在旦夕的“鸿门宴”，竟然被几句感情充沛激昂的“洛生咏”所化解，这在古今中外也都能算是罕见的奇闻。于是，谢安的“洛生咏”一下子又成了广大粉丝拥趸关注甚至模仿的对象。很多人就想要亲自体会一下，这“洛生咏”里面到底有多大的神奇奥秘，能让桓温这尊恶魔望而生畏？没曾想，这枚新梗又生发了更加有趣的网红爆料。
原来，这谢安的“洛生咏”有其自己的生理特征，所以极具个性。谢安生来有鼻炎，平时说话鼻音很重（声音效果大约类似著名配音演员邱岳峰和唐老鸭配音李阳）。这让广大模仿“洛生咏”的粉丝有些犯难，但是任何困难也难不倒粉丝对网红明星的无限崇仰之心。为了模仿更像，很多嗓音正常，没有鼻炎的模仿者竟然连谢安那浑浊的鼻音也一起模仿了起来（见《世说新语·雅量》刘孝标注）。换句话说，如果谁的模仿不带有谢安的鼻音式“洛生咏”，那么他就一定被认定为不正宗，上不了台盘的。在没有录音摄影的条件下，这个网红效应如此热烈，足见谢安的爆红程度多么热烈。
这样的网红激素继续膨胀发酵，把谢安的网红程度，更加推向无以复加的地步。据《晋书》本传记载，谢安有一位朝中任职的同乡，因犯错误被没收财产，遣返回乡。临行前向谢安辞行，当谢安得知这位爷身边除了5万把蒲扇，几乎身无分文的情况后，便打算帮他一把。第二天，谢安手摇一把蒲扇，漫步于闹市商街，引来无数粉丝围观。结果当天开始，市面上蒲扇价格暴涨，几天功夫，5万把蒲扇销售一空。同乡满载拜谢而归，谢安则继续陶醉于自己的网红成就。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23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