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美玉微瑕之作
——刘强教授《<世说新语>通识》读后


宁稼雨


今年中华书局聚珍部向图书市场推出的一套重要图书是陈引驰教授主编的《中华经典通识》丛书。近期读过其中刘强教授所写《<世说新语>通识》，有些感想。写下来向刘强教授和各位读者汇报，倘有不妥不敬之处，尚祈刘强教授和作者批评赐教。
刘强教授为国内著名《世说新语》研究专家，由他倡导的“世说学”研究已经在国内外产生重大影响，是学界《世说新语》研究的重要收获。由他操觚撰写这本书可谓正当其人。翻过此书后，更能感觉作者驾轻就熟，未辱使命。
这套丛书的定位是把中华传统经典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推给社会普通读者，其中包含两个方面要点：一是需要有对于某部中华传统经典的具有学术性、知识性含金量的内容交代，二是需要有适合社会上普通读者阅读学习的文字风格。这两个方面应该说刘强教授这本书都很好地达到了预期目的。
从内容知识传授的角度看，《世说新语》其书内容包罗万象，有“中古文化百科全书”之誉。从当代学术史的角度看，在研究魏晋时期的各个学科领域学术论著中，绝大多数都或多或少地使用援引了《世说新语》的材料。可见其书覆盖魏晋文化范围之广。如此广袤复杂的内容，还需要用深入浅出的语言表达加以表达，确非易事。但有过多年百家讲坛和各地书院讲演经验的刘强教授对此却能够驾轻就熟，纷纭复杂的《世说》书中内容经他妙手经营，呈现出简明有序的结构内容。全书分为五章，第一章《〈世说新语〉是怎么来的》，其中第一节《到底是谁写了〈世说新语〉》，梳理了关于《世说新语》作者问题的几种主要说法，并提出自己的倾向意见；第二节《从〈世说〉到〈世说新语〉》，介绍《世说新语》这个书名的来历演变，正本清源；第三节《分门别类有讲究》，系统梳理介绍历史上《世说新语》卷次和分门方式的演变过程。第二章《〈世说新语〉的编撰艺术》，其中第一节《“人之书”与“分类学”》，概括介绍《世说新语》其书以分门别类方式搭建的人字大厦；第二节《“关系网”与“故事链”》，梳理分析《世说新语》表面零散的故事背后，由时间纵线和门类横线构成的书中主要人物的“关系网”和“故事链”；第三节《立体志人法》，介绍《世说新语》借用并改造史传笔法中“互见之法”，形成寓评价议论于客观描述之中的写人方法；第四节《变史家为说家》，通过对《世说新语》取材范围的追踪梳理，总结出其“变史家为说家”的文体性质。第三章《“清谈全集”的思想光影》，第四章《“魏晋风度”的魅力舞台》分别从思想和行为两个方面，全面梳理和陈述《世说新语》中所反映的社会内容，是《世说新语》一书的主体内容。第五章《“世说学”：经典的形成与影响》则通过《世说新语》一书的深远影响，总结“世说学”的形成。
可以说，这样的布兵排阵全面概括了《世说新语》的精华内容所在，准确传达了该书覆盖的魏晋文化全面情况，对于普及《世说新语》暨魏晋文化知识，可谓功莫大焉。
能够将如此纷繁的内容面面俱到而如数家珍地陈列出来，已经是难能可贵。然而该书更为成功的地方是作者能够用浅显而通俗的语言表达把这些内容描述得详尽充分，完全能够让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看懂这些文字。这也正是我们这些专业学者把自己的专业学养知识形成的专业话语体系转变成为大众话语的难点，同时也是成功之处所在。比如前言的题目“《世说新语》是本怎样的书”，如果换成学术话语体系，很可能会变为“《世说新语》其书”（或刘强教授最初拟定的“书名之谜”）；第一章第一节题目“到底是谁写了《世说新语》”（或刘强教授最初拟定的“作者之谜”），如果换为学术话语体系，那通常会变为“关于《世说新语》的作者”等等。看上去只是几个字的变化，但实际上却是面向大众还是面向象牙塔两种不同的语用取向问题。能够看出作者在这一点上的坚定立场和贯穿全书的风格。这应该是该书重要的闪亮之点。
除此之外，作者又并不满足于只是做《世说新语》的翻刻机和传声筒，而是把自己研究《世说新语》的重要心得汇入其中，用自己独特的观察和认知视角去引领读者解读这部重要经典，在一部科普读物中展示自己的学术个性。比如，学界对《世说新语》乃至魏晋风度玄学思想文化渊源的解读，尽管也基本认同哲学界公认的融合儒道两家思想的判断，但一般情况下，还是多从老庄思想角度切入，强调魏晋玄学与风度中偏重老庄出世隐逸思想的一面来解读。而刘强教授则另辟蹊径，特别注重从《世说新语》与《论语》思想的联系和比较中去解读认识魏晋文化内涵，从而体现其“双语”体系。这无论是在《世说新语》的学术研究语境，还是在科普介绍的读物中，都可以说是独树一帜的。再比如说，尽管《世说新语》书中没有收录陶渊明本人的故事，但作者在解读魏晋名士的很多行为方式时，每每将饮酒、隐逸等各种风流表现与陶渊明相联系。这些源自于作者对于二者关系的一个基本理解：陶渊明是魏晋风度的集大成者。这些充满学术个性的见解表述镶嵌于《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故事的一般叙述中，更加显得虚实相间，错落有致，给人以灵动腾挪的动态美感。这又是该书另一成功之处。连同之前所述，足以说明该书是经典著作通识解读的成功之作。
尽管如此，如果从追求完美乃至求全责备的角度看，我个人感觉该书还是有一些可以提升和充实的空间。
从《世说新语》其书的基本情况介绍方面看，目前该书已经从作者、书名、门类等方面做了一些基本介绍。与之相类，我以为还有些对于《世说新语》来说比较重要的内容信息有补充的必要。如，在整个中国古代文言小说，乃至很多重要经典文献中，《世说新语》的版本问题十分重要。尽管作为科普读物，或许那些远离今天的唐写本、宋本、嘉趣堂本等古代版本不必一一胪列，但作为当代普通读者，了解一下当下各种通行版本中，哪些版本有哪些特色，对于指导不同读者的阅读使用，还是有作用的。比如余嘉锡本的笺疏广博特色，徐震堮本的语词解释特色等，以及一些更加简洁通俗的今人注释本的基本信息等，总还是必要的应有之义。再比如说，与《世说新语》相伴随的另一重要知识点就是刘孝标注。尽管作为科普读物无须对其做详细深入介绍，但让今天普通读者知道刘孝标注的存在，我觉得应该是一位了解《世说新语》的人应该掌握的基本知识。
再者，《世说新语》能够被称为“中古文化的百科全书”，可见其所涉覆盖内容之广博。该书涉及《世说新语》内容的部分主要集中在清谈活动和名士生活行为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固然也是《世说》其书展示魏晋风度的重要窗口，但纵观《世说新语》全书，我个人也认为还有相当程度的可补充空间。比如，门阀制度及其观念是魏晋风度暨名士活动的重要社会基础，《世说新语》中记录相关材料甚多。了解读懂了这些故事材料的内容，才能更真切深入理解体会清谈活动和名士生活行为何以会呈现那些千奇百怪的面貌。再比如，与清谈活动密切相关的还有人物品藻活动。人物品藻活动不仅对汉魏以来的人才选拔起到过决定性作用，而且也对中国文学艺术批评的鉴赏传统建构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所以宗白华先生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世说新语》不但专设“品藻”门类，其他门类中也有许多与人物品藻相关的内容。如此重要的内容被忽略掉，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还有，《世说新语》记事上自汉末，下至东晋末，长达三百余年。此间社会环境和文化潮流都发生许多重大变化。这意味着，《世说新语》其书中所反映的社会文化内容，并非一个静止不动的平板二维图，而是一个充满动感流动轨迹的动态四维图。理解这一点，并将其贯彻在对于《世说新语》的解读分析中，也十分必要。比如，玄学的核心命题是关于“有无”关系的探讨。但“贵无”与“崇有”不同理论学说的演变过程，正是正始至东晋士人人生社会态度变化的升降表。了解了这些背景轨迹，才能正确理解，为什么竹林名士的人生信念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为什么西晋玄学家要把“崇有论”作为崛起门阀追求财富和社会光鲜利益的理论依据，为什么东晋名士要追求“身名俱泰，仕隐兼修”的人生道路，等等。类似情况还有，同样都是人物品藻，但不同时段的品藻评价标准不同。汉代号称以孝治天下，将品德作为人物品藻的最高标准；而当人物品藻失去其选拔人才的实际功用后，其评价标准便逐渐向审美性方面转化。这些情况在《世说新语》中都有非常充分而精彩的记录。如果能够把握住这些规律特点再来解读诠释《世说新语》和魏晋风度，尤其是将此深奥的理论问题继续化为深入浅出的话语表达出来，庶几会更加立体，更加入木三分。
综上，刘强教授的《〈世说新语〉通识》虽然白璧微瑕，但毕竟成就斐然，功劳卓著。相信这部书的畅销流行，必将继续推动《世说新语》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振兴和繁荣。


                                                   2023年9月22日凌晨于津门雅雨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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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删节后发表于2024年3月4日《文汇报·读书版》，这里推送的为未经删节的原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