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百一回写了个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凤姐一向最是厌恶许愿烧香、水陆道场之类事,但随着人衰运退,身弱体虚,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
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说道:“奶奶要问这位菩萨,等我告诉你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园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八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背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飞升了。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着。”
大了所说,显然是民间传说,类似于《南海观世音菩萨出身修行传》中所叙述了妙善公主家世、修道和度生的圣迹一样。只是不知道说唱文学中还有没有更为详细的散花菩萨作品?近代有一部十二回的《天女散花》小说,利用《西游记》中人物,展开天女除妖描写,却与民间传说无关。
据《维摩诘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可见散花菩萨原来是散花天女,以散花是否附着于身判定道行高下,道心深者,花皆坠落。京剧《天女散花》剧情大致就是如此。
天女散花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形象,经常入画,《红楼补梦》第二十回就描写傅秋芳画了一幅“天女散花图”,她还题上了“请宝钗二叔姑大人钧诲”,口口声声:“二婶娘,请你老人家直言无隐。”傅氏本来是宝玉心仪过的姐姐,在这部续书中降了一辈不要紧。只是不知道看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便无比惆怅的宝玉,面对“老人家”宝钗会如何伤感呢。
傅小姐的画被会说话的宝钗恭维为“更没有包弹”,可惜是看不到的。但这个题材的画却如天女散花,俯拾皆是。古画中最著名的是宋代画家刘松年《天女献花图》,现代张大千也有一幅《天女散花图》。
因为天女散花意象的优美,也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聊斋志异》中有一篇《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摇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
要不是众女为之遮掩,朱某几乎被金甲使者锁去,待从画中出来,已气结而不扬,这“幻由人生”的描写分明就是《聊斋》版的“风月宝鉴”。蒲松龄告诫世人,“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
《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三也有一条类似的故事:
有士人僦居僧舍,壁悬美人一轴,眉目如生,衣褶飘扬如动。士人曰:“上人不畏扰禅心耶?”僧曰:“此天女散花图,堵芬木画也,在寺百余年矣,亦未暇细观。”一夕。灯下注目。见画中人似凸起一二寸。士人曰:“此西洋界画。”故视之若低昂,何堵芬木也。画中忽有声曰:“此妾欲下,君勿讶也。”士人素刚直,厉声叱曰:“何物妖鬼敢媚我!”遽掣其轴,欲就灯烧之。轴中絮泣曰:“我炼形将成,一付祝融。则形消神散,前功付流水矣。乞赐哀悯,感且不朽。”僧闻俶扰,亟来视。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而死,非汝之故耶?”画不应,既而曰:“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见救度。”士怒曰:“汝杀一人矣。今再纵汝,不知当更杀几人。是惜一妖之命。而戕无算戕无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贼,上人勿吝。”遂投之炉中,烟焰一炽,血腥之气满室,疑所杀不止一僧矣。后入夜或嘤嘤有泣声,士人曰:“妖之余气未尽,恐久且复聚成形。破阴邪者惟阳刚,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余(京师谓之火鞭),总结其信线为一,闻声时骤然爇之,如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除恶务尽,此士人有焉。
不说“幻由人生”,力主“除恶务尽”,看来纪昀比蒲松龄做得绝。
还有做得更绝的,那也是我对“文革”最鲜明的印象之一。因为“破四旧”,我家有一个“天女散花”的白瓷台灯(造型与右图相似)被活生生“斩首”了。大概家里并不宽裕,舍不得砸毁,便敲掉天女的头,还能凑合着用。脑袋掉了母指大的疤,颈部的窟窿眼里,塞上了一卷报纸。我后来想,那报纸上登的可能就是当时最具权威性的“两报一刊”社论。因此,这个“天女散花”台灯便成了我心目中“文革”的一个象征,本来要给人以光明的物件,结果却使人心头蒙上了阴影,用现在的话说,脑残了。我以为,这也是一种幻由人生、妖由心作。
回到《红楼梦》,第一百十三回,凤姐愈加不好,见刘老老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叫刘姥姥坐在头边,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刘姥姥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刘老老忙忙的赶出城替她许愿去了。
“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这话写得含糊而巧妙。庄户人家生命力强健,有点事,不拘什么菩萨、庙,拜拜就灵;当初宝二爷听信了刘老老信口开河,撮土为香,拜的是寂寞,也不必管什么菩萨、庙;而凤姐早在散花寺就已“无心瞻仰圣像”,现在更顾不得什么菩萨、庙了。这样看来,不只幻由人生、妖由心作,神也由人生、心作。
2010-2-18
————
宋代刘松年《天女献花图》:
张大千《天女散花图》:
时尚的《天女散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