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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4 19:44 来源: 人民论坛网 作者: 宁稼雨
核心提示: 魏晋时期,人们对于俊美仪容的追求不仅有现实层面的影响,而且还有精神层面的深刻意义。一个人仪容的俊美往往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并且与功名、声望、社会地位等方面有着紧密关联。魏晋士人通过对美好仪容的追求,也直接打通了通往精神世界的桥梁,表达了一种自我意识和对精神自由的向往。
【摘要】魏晋时期,人们对于俊美仪容的追求不仅有现实层面的影响,而且还有精神层面的深刻意义。一个人仪容的俊美往往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并且与功名、声望、社会地位等方面有着紧密关联。魏晋士人通过对美好仪容的追求,也直接打通了通往精神世界的桥梁,表达了一种自我意识和对精神自由的向往。
【关键词】魏晋士族 魏晋风流 仪容 【中图分类号】K235 【文献标识码】A
对美好仪容的喜好和欣赏,是人类自我意识的重要体现,不同时代的人们都把仪容作为展示自我和社会交往的重要渠道。追溯历史不难发现,其实各个历史时期的人对于仪容风尚的讲究,往往赋予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寄托。魏晋士族对美好仪容的追求,就尤能体现出当时的社会风尚,具有典型意义。
魏晋时期人们对仪容的重视,已经与功名、仕宦、声望产生了密切联系
魏晋之前,人们对仪容的讲究,特别是儒家对仪容制定的标准,是在一定的道德礼法范围之内的。一旦超出规定界限,就往往会被认为是一种大逆不道之举,这是儒家美感的伦理性体现。然而到了东汉时期,随着人物品评活动的广泛兴起,容貌是否英伟俊朗,逐渐成为评论士大夫的一个重要标准。在《后汉书》中,有很多关于名士美好容貌的记载。如郭泰“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荀悦“性沉静,美仪容”;赵壹“体貌魁梧,身长九尺,美须豪肩,望之甚伟”;马融“为人美辞貌,有俊才”。
从《后汉书》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出,魏晋时期人物的风貌和气质,以及对容貌的重视,已经与功名和仕宦产生了密切联系,仪容的实用作用越来越明显。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曹操会见匈奴使节的故事:“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这段历史也被载入《世说新语·容止》中。面对匈奴使节,曹操认为自己的容貌丑陋,不足以产生震慑作用,因此让崔琰(季珪)代替自己接见匈奴使节。然而匈奴使节却看破了曹操的把戏,最终遭到曹操的追杀。曹操把仪容视作一种政治争斗的重要手段,尽管他对自己形象的信心有所不足,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美好仪容的追求和努力。在《与皇甫隆令》中,曹操说道:“闻卿年出百岁,而体力不衰,耳目聪明,颜色和悦,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导引,可得闻乎?若有可传,想可密示封内。”由此可见,曹操对皇甫隆的和颜悦色、耳聪目明十分羡慕,所以向他讨教方法。
魏晋士族对于仪容的追求不仅有现实层面的影响,而且还有精神层面的深刻意义。至晋代,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品评早已没有了礼法的约束,一个人仪容的俊美往往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据《世说新语·惑溺》记载,荀彧之子荀粲就曾公然宣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在魏晋士人眼中,“德”与“容”是一种互不相干的关系。所以在《世说新语》中,以《容止》一门与孔门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并驾齐驱。在《容止》中,有不少描写人物容貌俊美的精彩片段。如人们赞叹裴楷“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见到卫玠,人们则不免会产生“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感觉;见到王恭,又感叹其“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当人们一旦摆脱道德与礼法附加的桎梏,用一种纯粹的眼光来评价、审视那些俊美秀丽的容貌时,便如同发现了珍贵的宝藏,且徜徉其中,如痴如醉。魏晋时期有许多有趣的故事皆与此相关。例如我们熟知的西晋著名美男子潘岳,“妙有仪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从中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而与之同时期的左思,非常羡慕潘岳,希望也能像他一样获得人们的青睐和认可。左思虽然很有才华,文学成就颇高,但由于他相貌丑陋,所以一直难以得到像潘岳那样的认可和优越待遇。即便他像潘岳一样走到大街上,也只能收获姑娘们愤怒而鄙夷的唾沫,处境十分狼狈。魏晋时期,没有男女大防之设,也没有虚伪的礼仪,只有仪容审美的愉悦。从反面来看,左思在当时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能从侧面反映出人们对仪容俊美的崇尚。但追求俊美的仪容也不是不需要付出代价,例如那位被世人赞为“珠玉”的卫玠,因忍受不了那潮水般涌来竞相观看其俊美仪容的疯狂人群,最终竟被“看杀”而死。当然,这样的故事不免有一些夸张的成分,但卫玠之死,未尝不是其仪容俊美实现之后付出的惨痛代价,更是一种社会现象的真实反映。
俊朗美好的外在仪容能够在当时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恐怕是大大超出人们主观预料之外的。但不管如何,美好的仪容能够带来令人仰慕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声望,能够受到更优越的待遇,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容止》中记载的虞统避难之事即为一例:“庾长仁与诸弟入吴,欲住亭中宿。诸弟先上,见群小满屋,都无相避意。长仁曰:‘我试观之。’乃策杖将一小儿,始入门,诸客望其神姿,一时退匿。”又如当苏峻作乱时,朝廷一片混乱。温峤和庾亮一起投奔陶侃。但陶侃却将苏峻作乱归结为庾氏兄弟支持怂恿的结果,认为即便杀了庾家兄弟也不足以谢天下。当时庾亮正在温峤船后,听到这个消息后,内心十分惶恐。过了几天,温峤劝庾亮亲自去拜见陶侃,正在庾亮犹豫不决之时,温峤却十分镇定地说,“放心吧,你只管去见他,肯定没事”。果然,当陶侃见到庾亮的风姿神貌后,立刻改变了看法,竟然整天陪着庾亮喝酒吃饭、谈笑风生,礼遇有加。
从中可见,即便在政治上有再多的分歧和敌对情绪,都可以被俊美的仪容所征服、融化,虞亮与陶侃的这段故事颇有传奇色彩,但若对于一个国家以及不同政治立场的人而言,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情形。魏晋士人对仪容的追求,已经达到了唯美主义的高度。在他们看来,美是无价的,甚至是具有征服力的。可以说,美对魏晋士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乃至由此促成了一种社会共识和坚定信念的形成。
魏晋士人通过修饰仪容而达到一种超越现实生命的愉快精神体验
秦汉时期,帝王曾有寻求丹药、以求长生不老的行为。为了改变社会地位,当时的方士不断地向帝王献上丹药,进而邀宠献媚于帝王。这样一来,求仙问药逐渐成为了一种帝王独有的特权。然而,随着帝王修道成仙希望的破灭,士人与帝王之间的关系出现了破裂。从而也促使士人对“道统”与“势统”二者的关系进行了重新审视。葛洪在《抱朴子·论仙》中通过对“至道”“仙法”与秦皇、汉武远离仙道的鲜明对比已经说明:帝王在求仙问药领域的特权正在逐步消失,而汉代以后以知识阶层为主体的士人群体则取而代之,渐渐成为这一特权的享有者,并且在魏晋时期渐渐发展繁荣起来。
如果说秦汉以来,帝王和术士的关注重点仅仅是长生不老以及仪容上的俊美,那么到了魏晋时期,这种对面容俊美的追求便与精神境界的修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为了讲究仪容之美,魏晋时期的人们往往会通过服食丹药来达到面色红润、神明开朗的效果。在他们看来,丹药是否可以达到长寿的目的,这要由将来去证明;而从现时看,丹药确实可以使人看起来显得更加青春焕发,这也是一种长寿的象征。于是,在玄学大师何晏的带领下,一场如火如荼的服用丹药之风就在魏晋士族中掀起来了。
即便是在今天,何晏也应该算得上是“颜值”极高的男子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想尽各种办法来维护和加强自己的俊美形象。据《世说新语·容止》记载,何晏姿仪俊美,皮肤细腻。魏明帝先是怀疑何晏的白是因为脸上擦了粉,于是便在一个酷暑难当的中午把何晏喊来喝滚烫的热汤饼。一碗热汤下肚,何晏脸上大汗淋漓,于是便用红色的衣袖擦拭汗水,然而脸上依然非常白净。以何晏为代表的魏晋士人们对面容的修饰,也为其赢来了颇高的评价和声誉。如当时世人皆称赞王羲之有“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之态;而王羲之见了杜弘治,也不由赞叹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不过,仪容带给人的美感和享受只是表面,真正与其相关的,是魏晋士族通过修饰仪容而达到的对于现实生命的超越和精神愉悦。魏晋士族文人注重精神世界的建设,与当时哲学文化思潮中注重形而上对形而下的超越、无限境界对有限境界的超越这一思想主流有关。譬如何晏本人就是正始玄学的开山大师,开创了“贵无”的思想。与仪容的修饰相承,何晏也自觉地对人格理想进行了思考与塑造,不仅将“神明”之境作为一种人格理想,也将其付诸于实践。魏晋士族的这种对于精神层面尽善尽美的追求,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当时士族阶层的典型特征。
士族文人所继承的,正是这种抛开帝王特权的属于士人阶层的长生愿望。再以王羲之为例,据《晋书·王羲之传》中记载,他不仅服食丹药,还“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王羲之对“乐”这一精神境界的追求。在他看来,“乐”的重要性早已超越了死亡,“乐”不仅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他所终生向往的人生境界。王羲之的这种观念在当时很有代表性,换言之,在魏晋士人眼中,精神上的安乐、愉悦远比生命本身的存在更为重要。这种注重自身精神修养的潮流,是魏晋士人的基本精神取向。于是乎,美容、长生、快乐,这几个本不相关的领域被魏晋士人奇妙地结合到了一起。
包括仪容评价在内的魏晋人物品藻,是历史上人类对自身的一次比较充分和彻底的认识、分析和反省,也是一次抛开封建桎梏的自由行为。东汉的人物品藻本来已经在与宦官的政治斗争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并且已经隐含了个性与自由的因素,但因为他们最终没有摆脱社会功利的诱惑,才使这种很有希望的努力半途而废。当然,门阀大族经济、政治实力的不断积累和强盛,也是其中的重要决定因素。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在封建社会中,没有经济、政治上的实力,没有与封建“势统”控驭的彻底决裂,就没有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真正的自我意识和精神自由。
(作者为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参考文献】
①[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②[唐]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
责编/王妍卓 美编/宋扬
(本文原载《人民论坛》2016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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