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垕《续世说》——《四库提要》辨误一则

南开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宁稼雨

在摹仿《世说新语》诸书中,李垕的《续世说》不大为人注意。这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部书所载,皆从《南北史》中取材,不甚新颖(它又名《南北史续世说》)；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四库提要》宣布它是明人俞安期的伪作,所以身价又低了一等。然而,《四库提要》的说法并没有多少根据。为了便于说明间题,我们有必要将《四库提要》与原俞安期的序文作一比较。

诸家书目最早提到此书者即为《四库提要》,其云：“《续世说》十卷,旧本题唐陇西李垕撰。前有俞安期序,称其书出自梁溪安茂卿,以宋本翻雕,未及印行而没。后三年,安期复得焦沈藏本,更为校正成完书。又称其书《唐志》不经见,《通考》所列《续世说》,载宋至五代事者,又孔平仲所撰,实非此书。何良俊撰《语林》,文征明为作序,王世贞又删《语林》补《世说》,皆不言曾见此书,疑其赝作,而终以宋本纸墨古闇,中阙宋讳为据。今考其书,惟取李延寿南北二史所载碎事,依《世说》门目编之……。别无异闻,可资考据,盖即安期辈依托为之,诡言宋本。其序中所设之疑,正以防后人之攻诘。明代伪书,往往如是,所谓欲盖而弥彰也。”(《四库全书总目》于部小说家类存目)此说一出,似乎即成定论，学人或避而不谈（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胡玉缙《四库提要补正》此书失载），或从《四库》说（邵章《四库目录标注续录》云：“《提要》斥其伪，入存目。”）

显然《四库提要》是根据俞安期的序来断定它为伪作的，可是，细读原序，并不见得真有《四库提要》所说的那许多漏洞。还是让我们先来看看这篇序吧，“刘宋临川王撰《世说新语》尽于两晋，唐宗室李垕续之，始于刘宋，终于隋，其目一循临川之旧，益其‘博洽’以下者十，通为十卷。片语微辞，标新旅异，淡而旨，简而丰蔚，诚足雁行临川矣。梁溪安茂卿藏宋之刻本，取传坚梨，刻既竟，见其字且多讹，条落亦溷，尚俟手校印发，逡巡年余，溘先朝露。余过诣孤，已为蠹蚀者几半。痛良友之早逝，惜是书之久湮，遂载其蠹余，行求全本，冀足成之。既越三年, 顷得之焦弱候太史，始补其阙，订其讹，載其条落, 遂成完书，亦艺林快睹矣。按是书《唐志》既不经见，而赵宋《经籍考》及马氏《通考》所列《续世说》为孔平仲所撰，自宋本以至五代，非垕若也。何元朗撰《语林》既非本此,，而文太史叙之亦不及见。王弇州兄弟酷嗜《世说》，合《语林》而诠补之，弇州之序至谓六朝诸君子持论风旨宁无一二可称,，似憾世无续者而功元朗。夫唐宋之志各厥世典，文、何、王三公博极群籍，咸不知有是书, 是书岂凿空而赝造之耶？余往见茂卿坚梨之本，刻既精工，纸色古暗，中有讳字，其为宋本无疑，今兹翻本尚有宋刻典型可望。条落揉溷，是必唐来以来转转传写，当连而断，当断而连，舛错谬误一至于此。由是观之, 断非近时凿空赝造者矣。临川为宋室近叶，垕亦唐之本支，其续之本怀盖有所兴托乎？万历已酉秋七月震维俞安期谨识。”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的话, 那末在这篇序文中是看不出什么作伪痕迹的。俞安期在这里是谨慎的，他也怀疑此书是否伪书，理由是唐宋两志未载，明末喜好《世说》者均未见此书。但这些只是疑点，成不了证据, 摆在他面前的宋刻本使他相信了这个事实。 《四库提要》云其伪作,实为臆断。

《四库提要》关于李垕《续世说》的论断,有两点错误，第一，此书并非俞安期伪作,而确为李垕所作；第二，李垕为南宋，,因此，本书非成于唐代而成于宋代。

第一,史籍中最早提到这部书的，依笔者所见，为南宋人王应麟的《困学纪闻》，王云：“李仲信垕为《南北史世说》,朱文公谓南北史凡《通鉴》所不取者皆小说也。″（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三《考史》）这就是说，王应麟见过（至少是听说过）李垕撰的《南北史世说》。 王应解比俞安期大约早三百年，这是此书非俞安期伪作的铁证。俞安期有再大的神通，也不会在《困学纪闻》中塞进这么一段话吧！

第二，接之而来的是李垕其人的问题。据王应麟语，已知李垕字仲信。此人正史无传，仅于南宋人陈骙《南宋馆阁录》中得其点滴事迹，可知他大略有过这样的经历：

“李垕字仲信，眉山人, 制科出身”。(卷七官联上)

“正字……李垕（淳熙）二年正月除。”（卷八官联下）

“国史院编修官……李垕（淳熙）二年十二月以正字兼。”（同上）

“实录院检讨官……李垕 （淳熙）二年十二月以正字兼。”（同上）

“校书郎……李垕（淳熙）三年正月除。”（同上）

“著作佐郎……李垕（淳熙）三年九月除。”(卷七官联上)

“著作郎……李垕（淳熙）四年七月除, 是年九月罢。″(同上)

综上可知：李垕字仲信，四川眉山人，制科出身。南宋淳熙二年(1175) 任输林院正字, 同年兼任国史院编修官和实录院检讨官。次年(1176)任翰林院校书郎，同年任翰林院著作佐郎，次年(1177)任翰林院著作郎，同年被免官。因而可以看出：

（一）李垕在从淳熙二年到淳熙四年这三年时间里, 由正字升到著作郎，每一任职时间，不超过一年。而在任著作郎二个月后即被罢免，升得快，降得也快，这说明他的政治生活起伏很大。

（二）李垕所任的几个职务，均为修史之官，这与他写《南北史续世说》是相吻合的。

（三）李垕既为宋人, 这与俞安期所说此书“纸色古暗，中有讳字，其为宋本无疑。”又相吻合。

（四）文中李垕的名和字与王应麟所说，完全相同。王应麟为南宋淳熙元年(1241)进士，比李垕大约晚生七十年。二说可以互证,不但可能,而旦可信。

李垕的身份既已搞清, 以下几个同題也就好理解了。

首先，据《南宋馆闻录》已知李垕为南宋时四川眉山人,而书中題为“陇西李垕撰”,不过是作者自题祖籍，这在古代文人中是很习见的做法, 而俞安期却称其为“唐宗室”，不过是根据“陇西”二字望文生义罢了。(唐高祖李渊为陇西人)

其次, 俞安期序中称此书全本得之于焦竑，而焦竑《国史经籍志》中却并未著录此书。 笔者以为，《国史经婚志》“丛抄旧目”（《四库提要》语），前志未收，故尔不載。另外，《国史经籍志》最早刊本为万历庚寅(1590)金陵刊本, 而俞安期期从焦竑处得到《续世说》时, 已为万历己酉(l609)，中同相隔二十年, 二十年中焦竑得一《国史经籍志》未裁之书，是完全可能的。

第三, 至于诸家书目来载此书。 李垕既为宋人，故《唐志》理应不裁，而宋代晁公武、尤袤都早子李垕，亦不会载其书。至于《宋志》，俞安期序中云“夫唐宋之志备阙世典”,实为过语。 因《宋志》漏载之书甚多，清人钱大昕云：“《宋史艺文志》重复伪舛，较前史为甚，予于《二十二史考异》言之详矣，而宋人撰述,不见于志者，又不胜枝举，……(举书数十种——引者）皆大部通行，阅今四五百年尚存，而元时史臣转未著录，真可怪也。”（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七)其中连王应麟《玉海》、王明清《挥麈录》、祝穆《事文类聚》这样的书都未著录，更何况李垕《续世说》这样的小书。马端临《通考》皆辑录前代书目， 前代没有,，《通考》自然失载。唯陈振孙略晩于李垕。不过陈氏《直斋》毕竟为私家书目，见书有限,不載不足为奇。在确定此书为南宋人所作以后, 《直斋》不载，何良俊等人未见此书，只能说明在俞安期刊印此书前，它流传不广罢了。

总之，《续世说》这部书,并非俞安期伪作,确系南宋人李垕所作。明代人好作伪书，这是事实, 俞安期本人也干过这种事情。但是,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以此作为俞安期作伪的前提, 面应该根据事实说话。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198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