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雪夜访戴》赏读

南开大学     宁稼雨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¹。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²。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³。经宿方至⁴，造门不前而返⁵。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据1984年中华书局余嘉锡笺疏本《世说新语·任诞》）

【注释】

¹王子猷：即王徽之（？－388）。王羲之第五子，字子猷，晋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官至黄门侍郎。为人有才器，放诞不羁。《晋书》卷八0有传。山阴：县名，属会稽郡，治今浙江省绍兴市。

²左思：字太冲，晋临淄（今属山东淄博）人，貌丑，口讷，博学善文，官秘书郎。其《招隐诗》共二首，描述其隐居之乐，见《昭明文选》。戴安道：戴逵（326－396），字安道，晋谯郡铚县（今安徽宿县西南）人，后移居会稽剡县（今浙江嵊县西南），善鼓琴，精绘画铸造雕刻，笃信佛教。征为国子博士，不就。《晋书》卷九四有传。          

³就之：到那里去。

⁴经宿：经过一夜。方：才。

⁵造门：到门。前：上前相见。

《世说新语》是南朝宋刘义庆（403－444）组织门人编纂的一部笔记体小说，它可称为一部中古文化的百科全书，也是中国古代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品。

书中主要记叙东汉至东晋间士族文人的言行轶事。内容大都采集汉魏以后的笔记小说和诸子、史传散文中的故事成分，它广泛反映了当时的风尚习俗，尤其是魏晋士人清谈玄学的场面和放达不羁的人生态度等，具有多方面的参考价值。

本篇通过王徽之雪夜访友的过程描写，刻意突出晋人注重过程，忽略结果的潇洒人生境界。从中可以看出玄学“得意忘象”等命题对晋人人格精神的影响。文中情景交融，诗情画意，跃然纸上。明人凌濛初谓“读此令人飘飘欲飞”。

本篇以王子猷于雪夜中赏雪吟咏、驾舟访友、至门而返的故事，表现出魏晋名士放达与自由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极富生活哲理。

在王子猷这些名士看来，生活的意义不在于它的最终结果，而在于其过程本身。因为目的带有强烈的功利与实用性，它是束缚人的自由的枷锁。没有目的，人就获得了行动的自由。所以，在王子猷的行为中，就全然没有目的趋使。半夜醒来，见到漫天大雪，便停止了睡眠，开始了雪中饮酒吟咏的过程。这一过程还没有了结，便忽忆友人，于是夜半命驾，踏上了棹舟访友的航程。来到朋友门口，访友的过程即将结束时，他却返身拆回，使访友的过程前功尽弃。他的每一个过程都没有结果，但他却十分惬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见戴——过程的终结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在于兴之所致的过程本身；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的审美价值要高于实用价值，而实际上二者必然是相悖和离异的，就此则必须舍彼。要保持对生活的审美，就必须以抛弃生活的实用功利目的为前提。这样，他们就成为精神上的自由人，即应物而不为物所累，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人在宇宙中的主体性，人对世俗冗务的超越，在这里都得到了最有力的肯定和最酣畅的倾诉!

       文中深刻而发人深省的哲理在作者笔下又毫无枯燥之感，而是将其融注于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好气氛中。文中出现三幅画面，一是雪咏图，主人公面对寥廓寂静的雪夜，生发出对自然人生的感慨，于是引觞而咏，构成富有诗意的境界，把人们引入主人公的兴致之中；二是雪夜行舟图，王子猷意念突发，于月色中荡舟而行，两岸千姿百态的银装世界，令人目不暇接，他的审美的愉悦得到充分满足，真是令人神往的妙境；三是折回图，王子猷至戴逵门前突然转回，使故事富于戏剧性，又与前二幅图景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前者所显示的主人公兴之历致的主体意识，点明故事的题旨所在。

       本篇题旨富有哲理而又生动形象，文笔简净而又不乏诗意，格调奇特而又不失风趣幽默。显示了作者与主人公在人生观上的相通，也显示了他娴熟的艺术技巧。

（本文原载《名作欣赏》2011年上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