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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稼雨:明清轶事小说述论
发布时间:2017/5/4  阅读次数:1042  字体大小: 【】 【】【

说明:1982年,我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刘叶秋、宁宗一两位先生。入学不久,恩师叶秋先生为我指定做志人小说研究的方向。嗣后,文化艺术出版社邀请叶秋先生主编一套“历代笔记小说丛书”。为配合我的志人小说研究,先生指定要我承担一本《明清轶事小说选注》工作。经过两年的努力,该书竣工完稿。本文即为该书所写前言,发表于《辽宁师大学报》1986年第二期。遗憾的是,“历代笔记小说丛书”责编调离后,不久恩师也因病故去,该丛书尚未出版者也均遭搁浅。此书稿至今仍束之高阁。今翻出此文,感念恩师恩泽,献给先生在天之灵。


笔记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独特形式。魏晋南北朝时以《搜神记》为代表的志怪小说和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小说,就是它的滥觞。志人(或称轶事)和志怪是笔记小说的两大主题。明清轶事小说,是《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的余波。明清时期轶事小说的发展有三个时期比较具有代表性。

第一,嘉靖、万历时期。中国的封建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晚期。商品货币关系有了较大的发展,孕育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江南五府地区,尤其是苏州一带,织绢机户很多。有的机户已成为手工作坊或手工工场。有的作坊主已富至数万金或百万金。与此相适应,在意识形态领域中,出现了一些进步的思想家,如泰州学派的王艮、何心隐、李贽等,对传统的理学提出了挑战,提出了对个性的尊重。在这种思想潮流影响下,出现了一批志人小说。何良俊的《何氏语林》、焦竑的《玉堂丛语》、李绍文的《明世说新语》等,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种思想潮流。另一方面,市民阶层的队伍不断扩大。一些知识分子还写了适于商人小市民欣赏的志人小说,如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编辑了《古今谈概》,祝允明写了《野记》。


第二,清初至雍正、乾隆年间。清兵统一中国后,统治者大肆鼓吹“大清一统”的权威。这时,大江南北投降清朝的地主阶级士大夫之流,为讨好统治阶级,写了大批志人小说,为其歌功颂德,或以写大夫们的名人轶事来描绘一片承平气象。可是这个时期正是民族斗争、阶级斗争激烈的时期,各地抗清运动风起云涌,天下实不太平。于是,在粉饰太平的志人小说中也不可避免地透露了一些战乱带给人民的苦难。而雍正、乾隆以后,统治阶级又采用高压政策,大兴文字狱,钳制人们的思想,人们不敢写。所以,整个这时期志人小说的特点是有闲情逸致,而了无生气。金埴在《不下带编》中认为这些小说“凡此者彰彰在人耳目者也。”这批志人小说主要有,曹臣的《舌华录》、吴肃公的《明语林》、梁维枢的《玉剑尊闻》,这三种从以前的杂书中抄取材料,偶有自撰,重新编排。这些作者都是明末遗民。他们取材前代,意在表明一种民族意识。王啅(左为日旁)《今世说》、褚人获《坚瓠集》、汪琬《说铃》、王士禛《池北偶谈》等。这些书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为主。



第三,道光至宣统。中国社会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帝国主义入侵,使中国成为一个殖民地、半封建国家。面对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全国人民慷慨激昂。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写了一些志人小说,揭露、鞭挞清政府和各级官吏的昏庸、腐败,抒发爱国主义热情。由于资本主义的输入,一些人对传统的封建道德观念发生了怀疑。这些志人小说的主题往往与同时的谴责小说一致。如李伯元的《南亭笔记》、俞樾的《耳邮》、纽琇的《觚剩》等。也有一些知识分子面对动荡的局势,无动于衷。在他们的小说中,仍然是闲情逸致。然而时代已变,其志人小说中必然留下痕迹。这样的小说有严蘅的《女世说》、易宗夔的《新世说》等。    



志人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多是封建士大夫。明清时期,封建地主阶级已经走向袞落,作为反映这个阶级总体附庸——封建知识分子生活的志人小说,其思想内容的时代感与魏晋至初盛唐志人小说相比,有些失色。与同时期白话通俗小说相比,则更不及其夺目。但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新思想的出现,在志人小说中或多或少地留下了时代的痕迹。



明清轶事小说进步的思想内容,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和揭露。其中有的是以政治上揭露封建统治的黑暗,明清时期特务统治的盛行。《玉堂丛语》“陈音不畏西厂”条通过大家听到西厂二字后的悚然之态,表现出西厂的横行无忌。《南亭笔记》“么六牌”条,通过雍正派人盗走某中丞正在玩的一张牌,反映清代特务的无孔不入。封建官吏的贪污腐化、昏庸无能是这种黑暗统治的必然结果。《明世说新语》“黄白米”条记载宦官李广纳贿的巨帐,令人发指。《古今谈概》“唾壶”条,写严世蕃唾要用美婢口接的腐化丑行。《南亭笔记》“采办”条写刘巡抚派其熟人采办,那人却将八十万公款全部挥霍,却还有恃无恐。因他抓住了上司的把柄,刘贪污船政公款的帐目,他全掌握。两人互相包庇,双双逆遥法外。至于颟顸昏庸者,更是不乏其人。他们或者把孔明当作孔子的后代;或者把“美媲东山”倒念,以至得出山东不能跟美人相比的结论;或者把乌龟代称的“夏徵舒”认作自己的祖宗。使人感到,这样的人治理国家,怎样能成呢?还有些作品,通过故事中人物与权贵的不合作态度,从侧面来否定统治者。《云林遗事》“拒画”条记载了倪瓒拒绝为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作画,反映了这种主题。《明语林》“王仲光”条通过一对少年时代的朋友,成年后一人作官,一人不以为然的故事,反映人们对从政的厌恶。另外一些作品,则是对封建宗教迷信和神权观念提出了挑战,反映了一种无神论的思想。《明语林》“陆粲毁庙”条记载陆粲不信邪,捭毁五圣庙。说明神并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无力、渺小的,根本对人类构不成威胁。这是对神权的大胆挑战。另一则《玉剑尊闻》“斧罗汉”条中,顾鼎臣在烧狗肉而没有木柴时,千脆把木制的罗汉神像劈了烧狗肉吃。《古今谈概》“丹客”条和《明世说新语》“贪财神仙”条,揭露方士以点金术骗人钱财的丑恶行径,批评人们相信方士的愚昧,具有唯物主义的进步因素。



二、是对妇女在婚姻、爱情问题上的不幸遭遇给予了同情,对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表示怀疑,对新的爱情观、婚姻观表示向往。《明世说新语》“嫁株儒”条,刘氏女由于父母包办婚姻,被迫嫁给一个侏儒,这是一个不具备男子能力的人,整日在外与牛娃玩耍。刘氏当然不满于自己的命运,然而当家里人准备让她再嫁时,却遭到她拒绝。因为她自己没有选择的自由,“又得一不如意者,奈何?”这是绝望之语,它实际上告诉人们:不废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规范,就不会有妇女在婚姻问题上的彻底解放。《耳邮》“小家女”条,写一个自幼被许嫁给人的女子,父母死后跟哥哥生活。当她听说自己未来的丈夫堕落以后,决心解除这个婚约。她把自己做工积攒的钱交给哥哥,让他赎回自己的婚书。岂料她的哥哥是一个浮浪子弟。他把妹妹的钱挥霍了,却造了一个假婚书来欺骗她。女子信以为真便托媒与王某结婚。可是原聘夫却告到官府,官府将女子仍然判给了原聘夫。这个女子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她个人的力量过于里薄,“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在封建政权的保护下,象一张巨大的法网,使她插翅难飞。故事结束时作者说:“以律以礼固应尔也,然女之不能安其室,则可卜矣”。既然女子的未来是不幸的,那么把她置于这种境地的“律”、“礼”,就值得怀疑其存在价值了。这表现了作者的思索精神,也是他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所在。同书“阿胜妻”条。写一个海外行商者阿胜,要在国内找配偶,阿胜对女家索重聘极为不满,断绝了关系,重赴外国。某女却因此对阿胜产生好感,竟然一人远涉重洋,在美国旧金山找到了阿胜,两人成就了婚姻。这是对父母包办婚姻的挑战,也是对买卖婚姻的否定。具有强烈的民主色彩。阿胜所说的“礼”,已远非封建旧礼教所能容纳而是賦与了新的内涵。



三、一些反映清官和公案的作品。数量不少,内容也比较复杂。这些作品歌颂了一些为官正直秉公执法的官吏,反映了人民群众对于能够保护自己正常生存的好政府的向往。这些内容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强了人民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出于对贪官的憎恶,人们对生活中出现的廉洁官员就特别推崇。《明世说新语》“祭酒”条记载南京国子监祭酒崔铣居位而不染,离职时空无江南一物,因自嘲说:“人言祭洒,我今若水矣。”《玉剑尊闻》“毫无所取”条,写刘大夏任广东布政使,将历届布政使都充为己有的羡余款,拨公使用,毫无所取。还有的作品,反映一些官员对人民的体恤。《明世说新语》“鉴书画”条,记载了大画家文徵明的故事。别人拿书画让他鉴定真伪,文徵明却把赝物也说成真品。别人问他,他认为:买书画的都是有钱人,卖书画的都是等米下锅的。我若说是伪物,他全家就断炊了。这种损有余以补不足的思想,是有进步意义的。它反映了在社会阶级差别悬殊的社会中,人们希望“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社会理想。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描写一些官吏破案的故事。《新世说》“许三夫”条写一个女子分别被自己的父亲、母亲和舅舅许给了三户男家。三家都要娶亲,不免打起官司。县官陆春江用计激女子服毒自尽,然后问谁愿敛尸,把尸首归愿敛者。结果女子又醒来了。原来县官给她服的不是毒药。这种断案方法,使十分棘手的问题,令人佩服地解决了。



四,还有不少作品,从不同角度、侧面,给我们提供一些有认识作用,有参考价值的故事。有的记录一些名人轶事,如唐寅、倪瓒、纪昀等人的轶事,吴三桂和陈圆圆、乾隆和香妃以及赛金花的故事等等,都可以在这些书中找到。有的对科举制度进行批判,如《金壶七墨》“某太守”条写一群幕僚骗过无知的主考官,使一才疏而财富者得第一名,从中受贿,从而揭露出科举制度的丑恶内幕。《南亭笔记》“犯翠珠”条写主考官因其妾名“翠珠”,而使所有考卷中带“翠珠”二字者全部下第,使人感到荒唐透顶。这些作品提供了一幅明清时期(部分作品包括前代人事迹)的社会生活图画,对于我们认识明清社会、尤其是明清时期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生活状况,很有参考价值。
明清轶事小说在艺术上也有些可以称道之处。到了明清时代,我国的白话小说已经蔚为大国,成为一代文学的主流。文言小说从中汲取不少营养,加上自身的一些传统,使明清轶事小说在艺术上取得了一些新的进步。
关于人物塑造。志人小说篇幅短小,作者不以宏大的结构、丰富复杂的情节取胜,而只是以洗炼之笔,突出人物。在这一点上,志人小说有着优良的传统。《世说新语》为之树立了很好的典范。在明清轶事小说中,有些人物塑造得比较成功。《此中人语》“童子获虎”条记载一个捡菜拾柴的儿童,被老虎衔去。醒来以后,童子用计杀死了老虎,脱离了危险。作者在刻划儿童形象时采用了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的手法。当他吓昏醒来准备逃跑时,忽然想到“我若逃,虎必吃我,是速我死也。”表现出他头脑清醒和临危不惧的特点。接着他想出了制伏老虎的办法,先轻轻抚摸老虎,使其威风减下,再将打柴的绳索解下,一头系在老虎阴囊上,一头系在树上,然后悄悄离去。当老虎发现童子离去时,大吼扑来,谁知阴囊已去。儿童趁势用石头打死老虎。其中的抚摸老虎和系绳索,作者写得很细致,这就入微地表现了儿童的机敏、勇敢。这种细致的刻划人物的方法,在志人小说的发展史上,具有突破的意义。《玉剑尊闻》“华安”条,记载唐寅看中别人的丫环,跟踪尾随,了解住址,然后冒充佣书,与丫环结合,双双逃走的故事。文中对唐伯虎采虚实相间的手法,先用实写,描写他跟踪人家,受雇于人的经过,使人了解其精明手段。入华府后,采用了虚写的手法,没有具体写他和丫环结合的过程。因为前面的交代,已使人确信唐寅必会达到目的。这种以多胜少的写法,很符合志人小说塑造人物的特点。其他如《何氏语林》“让功”条钱若水,《觚剩》“云娘”条云娘的形象等,也都比较成功。


关于情节的安排。明清白话小说继承话本小说的传统,重视情节,这对明清轶事小说启示很大。有些作品,也开始注意情节的安排。如《此中人语》“守节难”条,写一个年轻的寡妇,忍受不住青春的寂寞,向孩子的老师求爱,却遭到拒绝。一怒之下砍下自己两手指,立志守节。后孩子中举,提出给母亲请旌。主考官也就是他原来的老师却不批准。后来寡妇拿出自断的二指,考官知其苦心,终于批准。这个故事采用倒叙的手法,先写老师不辞而别,再写儿子应试得举,请旌不准,最后才引出寡妇年轻时候的故事。这样处理,显得波澜起伏,有戏剧性效果。《新世说》“郑板桥”条,记郑板桥被人以狗肉换去书法手迹。小说运用悬念的手法,吃狗肉时,人们并不知道主人为谁,直到最后商人交底,大家才恍然大悟。另外象《金壶七墨》“某太守”条,《野记》“蒋霆得妇”条,情节安排都比较出色。其中有些情节,还被一些话本小说采入。二者在这方面互相启示,融合,形成中国小说的民族特色。


关于篇章结构。明清轶事小说的结构大致可以分为二类,一类是摹仿《世说新语》的体例,按内容分为若干类;一类即为一般笔记体例,分若干卷,卷次安排根据作者方便。这两种方法都是中国式的结构方法。它与中国传统的审美意识有关,它把世界看成一个网状的整体,每个小故事各为一个网点,一块颜色,每一门类中,故事的主题相似,而人物事件各异,好比同一颜色的深浅变化,而门类之间,则是由不同的颜色组成,从而形成一幅巨大的网状社会生活图画。而且故事之间留有空白,给读者以遐想的余地,相当于书法中的飞白。有一定的意境感。
关于语言。明清轶事小说在语言上出现了两种趋势。一种是继续保持《世说新语》那种“言约意远”的特点;一种是受通俗白话小说影响,有口语化的倾向。前者以王啅(左为日旁)《今世说》为代表,后者以李伯元《南亭笔记》为代表。

对于明清轶事小说,笔者无意把它捧得太高,因为这不是事实。它既不象《世说新语》那样与时代脉博同步跳动,也不如明清章回小说思想和艺术成就的巨大。它只是作为《世说新语》一脉的余波而出现。故鲁迅云其:“纂旧闻则别无颖异,述时事则伤于矫揉。”(《中国小说史略》)。不过客观地看到它的存在,在中国小说丰上给它一席之地,却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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