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鬼考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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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坤2022 发表于 2023/9/6 18:49:21
无常鬼考原
无常鬼考原

蔺坤

【摘要】本文搜集有关“无常鬼”的文献材料,对“无常鬼”的源头进行追溯。在晋唐文献中,“无常鬼”被称为“无常杀(煞)鬼”或者“无常大鬼”,“无常大鬼”或许是后代文献中“无常鬼”的直接称呼来源。文章推测最迟在唐代,“无常鬼”的数量就已经固定为两位,之后逐渐发展出“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的说法。至此,“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传说已臻成熟。发展到元明时期,广泛流传起“走无常”的民间传说,特别是在清代的小说中出现大量有关“走无常”的民间传说。

【关键词】无常鬼;勾魂鬼;无常杀鬼;走无常;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是中国民间传说中有名的鬼差,有很多名号(比如“七爷八爷”、“谢将军范将军”、“长爷矮爷”等等),而且至今仍然活跃在各种通俗文学、影视剧、游戏等文艺作品之中,受到人们的关注与喜爱。但其实“黑白无常”的衍生却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直到晚清才形成“黑白无常”的说法。在那之前的各种文献,更多的是称之为“无常鬼”。在各类民间信仰中,“无常鬼”形貌狰狞可怖,拥有勾魂摄魄的本领,会给人带来死亡和不幸。古人陈裕曾有诗“一朝若也无常至,剑树刀山不放伊。”可见无常鬼的厉害所在!

近年来,关于“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传说,逐渐受到学界的关注。比如台湾学者陈威伯、施静宜的《七爷八爷成神故事研究》、吴彦锋的《“黑白无常”与“七爷八爷”关系试探》、辜神彻的《谢范将军信仰与神将文化——以台北市艋舺为中心》等一批以“无常鬼”为主题的文章。之后日本学者大谷亨的两篇文章更是从“无常鬼的演变历史”视角,并借助了晚清民国时的报刊等资料讨论了“黑白无常”一对鬼的形象以及“黑无常”形象在晚清民国时的演变。 但关于“无常鬼”信仰的由来、产生与演变过程仍然未有充分的研究成果,还存在着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本文将借助古代有关“无常鬼”的各类文献,探讨“无常鬼”在古代文本的演变,尽力还原出“无常鬼”的衍生过程,以丰富学界的研究。

一、最初的“无常”与勾魂使者的出现

“无常”与“常”相对,本意指的是“事物变化不定”,儒释道经典中都有“无常”的说法。《周易·乾》中就称:“《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在道家典籍中,“无常”则添上了一层对生死与世间万物变化的思考,“变化无常”、“死生有命”的语词充盈着道家典籍的众多角落。葛洪《抱朴子》内篇中记载:“菌芝,或生深山之中,或生大木之下,或生泉之侧,其状或如宫室,或如车马,或如龙虎,或如人形,或如飞鸟,五色无常,亦百二十种,自有图也。皆当禹步往采取之,刻以骨刀,阴乾末服方寸匕,令人昇仙,中者数千岁,下者千岁也。”而西汉刘向《列仙传》则有“圣人所以不开其事者,以其无常,然虽有时著,益道不可弃距而闭之,尚贞正也”的语句。这些也激起了人们对生死鬼神的想象。而在佛家典籍中,“无常”则直接指代“死亡”之意。据马书田《中国冥界诸神》中的解释:

无常也是佛家用语,为梵文Anitya的意译。佛教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处在生起、变异、坏灭的过程中,迁流不停,决无常住性.称为“无常”。《涅槃经·寿命品》称:“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六祖坛经》云:“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无常经》亦称:“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道家也认为世间切,生灭无常,人寿亦是,所谓“一旦无常万事休”,认为人生终归为鬼也。所以,无常也成为人死的挽词。

因此,或许在这些对“生死无常”说法的思考下,人们就创造出诸如“无常鬼”等专门从事勾魂的鬼差。

在学界对鬼文化的众多研究中,普遍认为除去宗教信仰外,鬼的产生主要源于两个观念:“万物有灵”的观念和“灵魂不死”的观念,并且让人与许多动植物一样,喜欢光明与温暖,而惧怕黑暗和寒冷。可以说“死亡”是人类最为惧怕的事情,而“鬼”恰好以“带来死亡”和“狰狞可怖”的属性则天然带给人恐惧。从这个角度而言,从事勾魂摄魄的勾魂使者就成为“鬼”的典型代表。而关于勾魂使者的产生年代,学界则普遍认为不早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如日本学者大古亨认为:“将死者的魂魄勾引至冥府的‘勾魂使者’,大约从六朝志怪小说以后便经常出现于历代怪异谭(尤其是入冥谭)中。” 马书田《中国冥界诸神》中也记载相似看法,“但可怕的无常鬼出现得较晚,最初的勾魂者大都幻化成人间的小吏,并不使人感到恐怖。”他认为干宝《搜神记》中“周式”遇到的那位勾魂使者“非但不可怕,而且很有同情心,很有人情味。但以后的勾魂者则鬼味越来越浓烈,这自然也与佛教的地狱理论传人中国有关。”

二、“无常杀(煞)鬼”、“无常大鬼”:玄学时代与“无常鬼”的衍生

(一)“无常杀鬼”与“无常煞鬼”

“无常鬼”何时作为勾魂使者的名称,学界仍然未有定论。马书田《中国冥界诸神》认为,“无常使者”的说法源于佛教《十王经》。《十王经》中载有:“阎魔法王遣阎魔卒,一名夺魂鬼,二名夺精鬼,三名缚魄鬼,即缚三魂至门关树下”的说法。他认为这三只鬼就是“无常使者”。可这毕竟不是体现出“无常鬼”真正作为勾魂使者名称的直接材料。日本学者大古亨追溯“无常鬼”的出现时间,他认为这个新的勾魂使者,即“无常鬼”的出现应该追溯到宋代:

如果我们只追溯词句最早出现的时间,无常鬼的诞生可以追溯到宋代。比如,宋《随隐漫录》(卷三〈夜行船〉)、元《张小山小令》(卷下〈汉东山〉)、明《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卷九十五)等资料中都有作为勾魂使者的“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等词句。

正如他所举例,宋《随隐漫录》卷三中《夜行船》中就有“说与无常二鬼道。福亦不作,祸亦不造。地狱阎王,天堂玉帝,看你去﹑那里押到”的语句。这些语句例证虽少,但从“无常二鬼”、“二鬼无常”的说法中可以看出,宋代时“无常鬼”的民间信仰已经相当成熟,有完整的称呼。

然而,如果接着追溯“无常鬼”的源头,可以发现“无常鬼”传说可以追溯到更早,甚至在魏晋南北朝时就已经有关于“无常鬼”传说的很多文献记载。南北朝时期是历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时期,战争纷乱,瘟疫盛行,人民普遍短命。与此同时,这也是中国各类宗教思想驳杂发生的一段历史时期,随着佛教经典的传入,佛教的理论与本土儒家、道家思想相结合,很多文献都聚焦于对“生死”“轮回”“地狱”等观念的思考。或许在这种“人们普遍谈鬼、说鬼”的情况下,“无常鬼”就成了新的勾魂使者(或者说“无常鬼”正式成为了“勾魂鬼”的名号)。西晋时由法炬、法立翻译的佛教经典《法句譬喻经》是一部佛教短篇小说集,其中的故事大多立意鲜明,构思巧妙,在深入浅出中形象地阐述复杂深奥的佛教义理。其中《无常品》中有一则提到“无常杀鬼”:

时有梵志兄弟四人,各得五通,却后七日皆当命尽。自共议言五通之力,反覆天地,手扪日月,移山驻流,靡所不能,宁当不能避此死。对一人言:吾入大海中,上不出现,下不至,正处其中,无常杀鬼安知我处?一人言:吾入须弥山中,还合其表,令无际现,无常杀鬼安知吾处?一人言:吾当轻举隐虚空中,无常杀鬼安知吾处?一人言:吾当藏入大市之中,无常杀鬼趣得一人,何必求吾也。四人议讫,相将辞王。吾等寿算余有七日,今欲逃命,冀当得脱还。乃觐省唯愿进德,于是别去。各到所在七日期满,各以命终犹果熟落。

或许在这个佛教故事中,“无常杀鬼”首次出现。在这里,“无常”已经脱离“变化不定”的本意,俨然与“死神”之意相关联。这个故事之后又出现在由后秦佛念翻译的《出曜经》、北凉僧人法盛翻译的《菩萨投身饴饿虎起塔因缘》、南朝僧人梁宝唱辑纂的《经律异相》、唐代僧人道世辑撰的《法苑珠林》以及明代徐元太辑纂的《喻林》以及《永乐大典》中,可见这个故事传播之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法苑珠林》、《喻林》中“无常杀鬼”写为“无常煞鬼”,而“煞”则为“鬼”之意。除此之外,南朝齐昙景翻译的佛典《摩诃摩耶经》中有“无常杀鬼伺捕求便”、《南无诸佛要集经》中有“无常杀鬼卒至,盛年壮色无得免者”、南朝梁真谛翻译的佛典《四谛论》中有“譬如无常杀鬼。复次随逐一切有分故。生者遍无明等十二有分”、南朝梁宝唱僧人辑《经律异相》中有“太子布施誓度群生,非无常杀鬼所侵夺也”等语句。

虽然“无常杀鬼”或者“无常煞鬼”的称呼出自翻译的佛教典籍,更多的是带有“佛教死神”的意味,但这两种称呼却一直沿用下来,逐渐与后来的“无常鬼”相融合。《全唐诗补编》中辑录有王梵志的诗:

好住四合舍,殷勤堂上妻。无常煞鬼至,火急被追[催](摧)。

露头赤脚走,不容得着鞋。向前任料理,难见却回来。

有意造一佛,为设百人斋。无情任改嫁,资产听将陪。

吾在惜不用,死后他人财。忆[想](相)生平日,悔不唱《三台》。

唐代敦煌曲子词《全唐五代词》中有《禅门十二时》(其七):

隅中巳,隅中巳。所恨流浪俱生死。法船虽达涅槃城,二鼠四蛇从后至。

人身犹如水上泡,无常煞鬼忽然至。三日病卧死临头,善恶二业终难避。

可见晋唐之时的“无常鬼”名号不仅已经固定下来,还进入了文学领域,成为诗歌中的审美意向。

(二)“无常大鬼”与对“无常鬼”形象演变的探讨

此外,在晋唐佛典中“无常鬼”的另一个称呼更加值得注意,或许是后代文献中“无常鬼”的直接称呼来源。北凉僧人昙无谶(意译法护)翻译的《金光明经·舍身品第十七》中记载:

是时大王,以离爱子,其心迷闷,气力惙然,忧恼涕泣。

并复思惟,是最小者,我所爱重,无常大鬼,奄便吞食。

其余二子,今虽存在,而为忧火,之所焚烧,或能为是,丧失命根。

这个故事还被唐代僧人道世辑录进《法苑珠林》中。在这里的“无常大鬼”,不仅面貌狰狞,还会生吞小王子,可见“无常大鬼”之可怖,与后来的“无常鬼”别无二致。另外,“无常大鬼”还出现在唐代另两部佛教典籍中。唐代若那跋陀罗翻译的《大般涅槃经后分》卷上有“无常大鬼情求难脱,怜愍众生莫相杀害”句。唐代实叉难陀翻译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有“无常大鬼不期而到,冥冥游神未知罪福”句。

能够注意到,在这些文献典籍中,“无常鬼”的出现仅仅是名号,其形象尚不得知。现代无常鬼的形象一般认知为:“一黑一白,素衣高帽,长发,口吐长舌,十分可怕”。 日本学者大古亨根据《鬼趣图》、《十王像图》、《玉历宝钞》中“无常鬼”的形象图,认为:“我们所知的戴高帽的无常鬼的历史很难追溯到 18 世纪之前”。并且他怀疑晚清时期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等画报中的无常鬼形象与现在一般认知不同(没有“举着两只胳膊”),原因是“在江苏南部曾经有过将黑无常叫作摸壁鬼的习惯。”他据此推断“从结论而言,应该是发生了‘原初的摸壁鬼(上述文言小说中所见)→无常化过程中的摸壁鬼(上述《申报》或《劝善金科》中所见)→黑无常’变迁过程。” 但是北宋僧人道诚编撰的《释氏要览·杂纪篇第二十五》的寺院画壁中的图画可能给予了“无常鬼”形象演变的另一种可能性:

老支,作男女衰老像;病支,作病像;死支,作死像;忧,作男女忧戚像;悲,作啼哭像;苦,作男女受苦像;恼,作丈夫挽难调骆驼像,其轮顶应画无常大鬼,髼髼张口,长舒两手。挽其网于鬼头,两畔书二伽他。一曰:汝当求出离,于佛教勤修,降伏生死军,如象摧草舍;二曰:于此法律中,常为不放逸,能竭须恼海,当尽苦边际。次于鬼头上,画一白圆坛相,表涅槃圆净之像,号为“五趣生死轮”。

可以注意到,在《释氏要览·根本毗奈耶律》这则图画中的“无常大鬼”形象(髼髼张口,长舒两手。挽其网于鬼头,两畔书二伽他)除去没有高帽外,与《点石斋画报》中的“举手黑无常”形象非常相似,也与一般认知中无常鬼的“长发”“长舌”非常相似。这里的“长舒两手”,是“无常鬼”在做索拿鬼魂的动作,而这一姿势与所谓的“举手摸壁”如出一辙。因此笔者有理由怀疑,“举手无常鬼”的形象,应该与所谓的“摸壁(鬼)”关联不大,而是源自于索拿鬼魂的动作。另外,“髼髼张口,长舒两手”的“无常鬼”也与后世无常鬼中“长发,口吐长舌”的形象十分相近,或许后世无常鬼“长舌”形象也源于此。总之,从这些材料看来,“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传说在晋唐之时就已经相当成熟,后世的相关文本和形象都据此得以逐渐完善。

三、中古时期“无常二鬼”的合称:“无常鬼”数量的固定

目前而言,有关“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一般认为“无常鬼”包括两个勾魂使者。在上文曾提及到,在宋元时期有不少“无常二鬼”或者“二鬼无常”的说法,比如宋代倪君奭词有“说与无常二鬼道。福亦不作,祸亦不造”句,元代张可久曲有“二鬼无常上门呵。怎地躲?索共他,见阎罗”句。因此,有理由相信 “无常鬼”数量的固定不晚于宋代,而且还有“无常二鬼”和“二鬼无常”的说法。“无常二鬼”和“二鬼无常”的说法被固定下来之后,经常出现在后世的文献中:

众人看张横时,四肢不举,两眼朦胧,七魄悠悠,三魂杳杳。正是:未从五道将军去,定是无常二鬼催。(明·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九十五回)

后梦一人语之曰:道者当死,昨有无常二鬼来拘,因公服丹砂之灵,四面红光,鬼不能近而去,过此,公寿无量。(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十三)

阎罗王闻言心内忙,急点无常鬼一双,一双急奔赵家庄。黄氏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明·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四回)

从上文可见,“无常鬼”作为新的勾魂使者,其数量固定为两位不晚于宋代。在这里“无常鬼”被叫为“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可见人们是将“二鬼”与“无常”两词合并。而关于“二鬼”与“无常”的合并背后是否也暗含有关“无常鬼”的历史信息呢?在追溯有关“无常鬼”时,有一些文献提供了相关线索。

宋初,李昉等人编撰的《太平广记》辑纂了很多汉唐小说。其中就包含有一类鬼魂小说,里面有不少持《金刚经》复生的故事。这类故事中的主人公往往因阳寿已尽被捉入地府,然后因平生持诵经文或家人诵经等原因得以复生,甚至延寿。比如《慕容问策》篇的慕容文策因为平生持经、不食酒肉,得以受到冥王礼遇,并有僧人护卫还阳。在其回忆冥界经历时,提到:

慕容文策,隋人。常持《金刚经》,不吃酒肉。大业七年暴卒,三日复活,云:初见二鬼把文牒,追至一城门,顾极严峻。入行四五里,见有宫殿羽卫,王当殿坐。僧道四夷,不可胜数。使者入见,文策在最后。(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〇二)

可以注意到,这里的“二鬼”虽未有名号,但行使的却是勾魂使者的“勾魂”职能。而这篇《慕容文策》最早收录在由唐代开元年间孟献忠撰写的《金刚经集验记》中。因此有理由相信,最迟在唐代时,就已经是两位勾魂使者在履行职能。另外,在《太平广记》卷三二七中还有一篇故事:

南齐马道猷为尚书令史,永明元年,坐省中,忽见鬼满前,而傍人不见。须臾,两鬼入其耳中,推出魂,魂落屐上,指以示人:"诸君见否?"旁人并不(见。问:"魂形状云何?“道猷曰:"魂正似虾蟆。”云:"必无活理,鬼今犹在耳中。"视其耳皆肿,明日便死。(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二七)

在这里的“两鬼”依然是在履行勾魂使者的“勾魂”职能。这个故事发生于上个故事之前,虽然无法明确其记录年代,但应该不晚于唐代。而在宋代的相关文献中,以“二鬼”来指代勾魂使者的文献材料则更为密集:

赵州赞皇县张銮女,治平四年二月七日死,三日而苏。语音忽变为河东人,曰:“我乐平县王琏侄也,十七归阎氏。夫性酷暴,自经而死。见二鬼导至大城,有王当殿,曰:‘秦广王也。’……”(宋·刘斧《青琐高议别集》补遗)

俞一郎者,荆南人。虽为市井小民,而专好放生及装塑神佛像。绍熙三年五月,被病困危,为二鬼卒拽出,行荒野间,遂至一河。见来者甚众,皆涉风以渡,独得从桥到彼岸。别有鬼使,引飞禽走兽万计,尽来迎接。稍抵前路,又遇千余僧。及一门楼,使者导入,望殿上十人列坐,著王者之服。(宋·洪迈《夷坚志》甲志卷六)

释洪正,俗姓常氏,未详何许人也。居于岷蜀间兰若,往因有疾,所苦沉绵,从复平宁。发誓恒诵《金刚般若经》,日以二十过为准。精持靡旷,时邻僧守贤夜坐,见二鬼使手操文牒,私相谓曰:“取摄僧洪正。”一使曰:“为其默念《般若》,傍有大奇荷护,无计近得。又患责限迟延,今别得计。见有直府东门者姓常,又与僧同名,复曾为僧来,共你摄去,以塞违殿也。”守贤闻之惊异,且志其事。明日,密问门子,常洪正已死。守贤先持《弥陀经》,后改业焉。洪正后不测其终。(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二十四)

刘无名尝于庚申日守三尸,服雄黄,后见二鬼,曰:我奉泰山真符来摄君,见君顶上黄光数尺,不可近,得非雄黄之功乎?(宋·张杲《医说》卷八)

这几则文献中的“二鬼”没有明确的定名,但在这些材料中的“二鬼”却都不约而同地履行了勾魂使者的职能。虽然还无法确定宋代“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说法的来源,究竟是用“二鬼”来指称“无常鬼”,还是“二鬼”与“无常鬼”称谓的合并。但笔者推测,或不晚于唐代时“二鬼”即可以指代勾魂使者。或者说最迟在唐代,“无常鬼”的数量就已经固定为两位,之后又逐渐发展出“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的说法。两位“无常鬼差”共同履行“勾魂”职能,或者源于现实生活中的公府衙门派遣兵卒履行职务,或许有使之互相牵制、互相监督之意。至此,虽然还未明晰“无常鬼”的具体名字,但已经有了固定数量的“无常鬼”去履行“勾魂”职能,“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传说已臻成熟。

四、明清时期“无常鬼”的工作机制与“走无常”现象

(一)“无常鬼”的工作机制

在勾魂使者执行“勾魂”职务的时候,不少文献都会写到诸如“奉票”“差鬼使”字样。在多数情况下,“无常鬼”多是奉“阎君”“冥王”“阎(罗)王”“城隍”“秦广王”之命,受他的管辖。比如:

阎君得旨,使差无常小鬼,将重湘勾到地府。(明·冯梦龙编《喻世明言》第三十一卷)

阎罗王闻言心内忙,急点无常鬼一双,一双急奔赵家庄。黄氏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明·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四回)

阎王检生死簿看,说他夫妻有登仙之寿,急令送回。奈李翠莲死久尸坏,魂无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他若借尸还魂。”那勾魂鬼入皇宫,把玉英推倒在地,活捉他魂,却将翠莲魂灵推入玉英身内。皇后惊讶,随报太宗。太宗来叫御妹苏醒。(明·杨致和《西游记传》卷二)

阎君遵旨,减去了一十二年,当即改注:“该在今年今月中秋第二日,暴疾而亡。”即忙批判了拘牌,就差勾魂鬼使,跟随了张氏家鬼,协同鬼甲,前去解送无常,勾取桂英魂魄,前来缴旨。鬼使领命,即时到了张家,整备明日施行。(清·吴璇《飞龙全传》第六回)

且说勾魂使者与这催命判官奉了冥君之命,前来勾摄,本于十一日就要勾拿人犯,因被拜林厉声一吓,避遁他方。十六日晚上又来勾摄,时方三鼓,见只有众美人围绕床前,并无男人立侧,二鬼便将挹香的魂魄勾摄了。(清·俞达《青楼梦》第三十三回)

周夫人急问伊谁,曰:“仆赵姓,行三,生充院役,死作院城隍案下勾魂使,奉票来拘鉴和者。”朱妻惊而痛哭,周夫人急止之。(清·宣鼎《夜雨秋灯录》卷二)

可以看出,管辖“无常鬼”的上位者并不明确,但有一点确定的是,明清时期“无常鬼”的地位相比晋唐时期有所下降。在晋唐时期的“无常大鬼”,在明清时期已经转变为“无常小鬼”了,甚至额外承担了“借尸还魂”之责。关于这里多次提及的勾魂凭证也有多种呈现方式,或“文牒”、“勾魂票”、“勾魂帖”、“勾魂牌”、“勾魂簿”等。这些勾魂凭证的出现或许并不晚,上文中《慕容文策》故事已经写到“初见二鬼把文牒”的字样,之后元明清时期的勾魂使者文本中又相继出现多种勾魂凭证:

海神庙现放着勾魂帖,那神灵仔细写。(《全元散曲》卷六十四)

大古来有甚费周折,多咱是您勾魂帖。(元·《庞涓夜走马陵道》第四折)

阎王勾魂帖来时,躲在何处?太上阳生符眼前,活得甚人。(明·施绍莘《瑶台片玉甲种》甲种下编)

至于婚书、庚帖,在徐二混原没有算做凭据,只当是黄三林的勾魂票,料想孤儿寡妇,断没这力量与他计较。(清·惜红居士《李公案》第三十二回)

日昨群神准渐神札,知渠渡关津须时日,先与我勾魂票,即公子名,尚懵懵耶!(清·贾茗辑《女聊斋志异》卷二)

文献中对这些勾魂凭证的勾勒都非常简单,几乎未涉及到对形状字样的描述,推测上面大致记述了名字、生辰、死期等信息。在清代戏曲《延福禄》还提到一种“免勾牌”,用于赦免“无常鬼”所勾魂之人:

(功曹神持免勾牌上)人间生死事,天上吉凶神李广羲大限之期,闇王殿上勾魂票已发,因他阴功广积,城隍保奏,钦奉玉旨,增他福寿。现奉免勾牌掣回无常鬼使,恐怕时辰已到,不免急急赶上者嘚鬼使。吾奉免勾脾在此,急速回去随我销差(无常勾魂鬼看牌介)……(清·余治辑《庶几堂今乐·延寿禄》卷二十八)

(二)清代小说中大量出现的“走无常”

或许是沿袭上古时期的巫鬼传统,“无常鬼”民间信仰发展到元明时期,广泛流传起“走无常”的民间传说,特别是在清代的小说中出现大量有关“走无常”的民间传说。据《清稗类钞》记载,“走无常,谓以生人摄鬼卒事,而勾摄生人使之归冥者也。”即所谓“走无常”,即“凡当冥司差役者名为活无常,或曰走无常(清·梁恭辰《北东园笔录续编》卷四)”。明代祝允明的《语怪编》较早记录了有关“走无常”的信息:

酆都走无常事,二编已书之后。以问邑博熊君,君即酆都人也,言之甚悉。盖彼中以此为常,或人行道路间,或负担任物,忽掷跳数四,便仆于地,冥然如死。途人家属但聚观以伺之,或六时,或竟日,甚或越宿必自苏,不复惊异救治也。比其苏扣之,则多以勾摄,盖冥府追逮繁冗时,鬼吏不足,则取诸人间,令摄鬼卒承牒行事,事讫即还,或有搬运负戴之役亦然,皆名走无常,无时无之。

这段材料指出,冥府鬼卒不足时,会让活人充当“走无常”之役。在后代文献,特别是文言笔记中,也有关于活人被派遣“走无常”之役的记录:

又问:“何以走无常?”曰:“梦寝中忽被拘役,亦莫知所以然也。”(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一》卷十一)

会有所谓笆斗仙者,其人乃一五十余岁之男子,自言出人冥曹,供走无常之役,只须详报死者之年月日时丝毫无误,能于晚间立致其魂,且可与生人可答。(清·孙玉声《退醒庐笔记》卷上)

这些活人被拘“走无常”役,主要执行“勾魂”职能,或者协助鬼差执行“勾魂”职能:

干宝《搜神记》载马势妻蒋氏事,即今所谓“走无常”也。武清王庆垞曹氏,有佣媪充此役。先太夫人尝问以冥司追摄,岂乏鬼卒,何故须汝辈。曰:“病榻必有人环守,阳光炽盛,鬼卒难近也。又或有真贵人,其气旺;有真君子,其气刚。尤不敢近。又或兵刑之官,有肃杀之气;强悍之徒,有凶戾之气。亦不能近。惟生魂体阴而气阳,无虑此数事,故必携之以为备。”语颇近理,似非村媪所能臆撰也。(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卷七)

“走无常”不拘男女,而且有相当多的“女无常”。这些“走无常”服役年限也长短不一,在告知冥王后,可申请退役:

伊邻村妇有走无常者,一日晨起,告人曰:“吾今退役矣。昨夜奉票赴前村摄傅家妪,见其寡媳独守病榻,泪下如雨,屡跪灶神前喃喃絮祷,愿减寿十年,以益姑算。吾牵妪之魂,将欲出门,媳一哭仆地,其魂自顶门跃出,张手来夺,高不过尺余,而气力绝大,几为所仆。因告以奉票传人,事非得已。媳魂哀哭不放,吾睹其情状可怜,不忍再捉,回禀城隍神,神亦为之太息,谓:‘此媳纯孝,我据情代求冥王,当蒙怜血,或可挽回。’又谓:‘汝存心尚好,此后亦不必充役矣。’”(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六)

一些文献中“走无常”还要对冥府的事情进行保密:

湖南湘潭镇有张姓者,走无常,恒数日卧不起。后以泄阴曹事,杖革之。(清·曾衍东《小豆棚·神道类》卷十)

但在多数文献中的“走无常”多对人言冥府之事,并没受到责备。还有人并无“走无常”之役,假充“走无常”吓人谋财:

廿一日雪后初晴,怀短刀往伺之,果见有白衣冠如庙内走无常状者,披发吐舌而前,好事者于短垣内跃出执之,出刃欲刺。鬼忽大叫曰:“我人也,非鬼也。”诘其何故作此狡怪,乃言迫于饥寒,无术作盗窃,特假此诈路人财耳。(民国·蒋芷侪《都门识小录摘录》)

清代小说中这些大量的“走无常”传说,密切分布在各个地域之中,可以看到“无常鬼”民间信仰传说发展到清代之时已经非常繁荣,而且具有很强的故事性,这些都为晚清时“黑白无常”的衍生提供了丰富的基础。

五、结语

本文搜集有关“无常鬼”的文献材料,在学界的研究基础之上,继续追溯“无常鬼”的源头。“无常”含“死亡”之意,影响到后来的勾魂使者的定名。“无常鬼”何时作为勾魂使者的名称,学界曾追溯到宋代。但在更早的晋唐文献中,已经有相当多的“无常鬼”的出现,被称为“无常杀鬼”或者“无常煞鬼”,可见晋唐之时的“无常鬼”名号不仅已经固定下来,还进入了文学领域,成为诗歌中的审美意向。此外,在唐宋佛典中“无常鬼”的另一个称呼“无常大鬼”更加值得注意,或许是后代文献中“无常鬼”的直接称呼来源。从这些材料看来,“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传说在晋唐之时就已经相当成熟,后世的相关文本和形象都据此得以逐渐完善。

关于“无常鬼”数量的演变过程,本文借助唐宋时期的相关文献,推测或不晚于唐代时“二鬼”即可以指代勾魂使者。或者说最迟在唐代,“无常鬼”的数量就已经固定为两位,之后又逐渐到发展出“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的说法。至此,虽然还未明晰“无常鬼”的具体名字,但已经有了固定数量的“无常鬼”去履行“勾魂”职能,“无常鬼”的民间信仰传说已臻成熟。“无常鬼”的管辖上位者并未明晰,需要借助“勾魂票”、“勾魂帖”等勾魂凭证执行“勾魂”职能。除此之外,“无常鬼”民间信仰发展到元明时期,广泛流传起“走无常”的民间传说,特别是在清代的小说中出现大量有关“走无常”的民间传说。关于“无常鬼”如何又演变为“黑白无常”的民间信仰,希望另有机会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