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
注册
|
搜索
|
返回网站首页
传统文化与文学
→
教学园地
→
研究生之家
→
谢道韫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谢道韫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发起人:刘曦文 回复数:
0
浏览数:
6319
最后更新:2020/9/18 17:21:09 by rainning
简洁模式
完整模式
发表新帖
帖子排序:
从旧到新
从新到旧
2020/9/18 12:37:45
[
只看该作者
]
#1
刘曦文
角 色:普通会员
发 帖 数:12
注册时间:2019/10/14
回复
编辑
删除
谢道韫故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谢道韫,字令姜,生卒年份不详,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时著名女诗人、贤媛,出身名门谢家,是宰相谢安的侄女,安西将军谢奕的女儿,也是书圣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的妻子。风韵高迈,神质清雅,善属诗文并传于世。谢道韫故事最早记载于《世说新语》,凭借一句 “未若柳絮因风起”而流传千古,许多墨客文人感佩于谢道韫的才华,围绕着“咏絮”和“林下之风”,留下诸多文学性描写,涉及正史、诗歌、小说、戏曲等多种体裁形式,使得谢道韫故事情节逐渐丰富,结构逐渐完整。本文试图通过叙事文化学研究方法,对谢道韫故事相关史料和文学文本进行梳爬,从文本梳理以及故事发展演变的过程,来探究历代谢道韫故事及时代影响下蕴含的历史文化意蕴。
一、谢道韫故事演变
(一)魏晋时期的文本
谢道韫在历史上的第一次文字记录,出自南朝刘义庆所撰写的《世说新语》中言语、贤媛二篇。《言语》篇记录的是谢道韫最经典、为人称道的拟雪千古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有谢太傅即宰相谢安“公大笑乐”的赞赏,也有“兄子胡儿”即谢安侄子谢朗“撒盐空中差可拟”的衬托,仅此一句将谢道韫作为闺秀的纵横才气体现得淋漓尽致。
《贤媛》篇记录了有关谢道韫的三则故事。第一则是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后,与家中长辈(谢安)抱怨,对比王、谢两家一门才俊风光,丈夫王凝之实在资质平平,“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一句足见谢道韫对丈夫的失望、对自己婚姻不满。事实上,王凝之出身同样是世家豪门的王家,对比他父亲王羲之和弟弟王献之的惊才绝艳,王凝之十分平庸,没有魏晋才子的风骨,甚至有些迂腐。据《晋书》记载,王凝之深信五斗米道,孙恩攻打会稽之时,他不听属下谏言,而是“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谢道韫一早发现王凝之如此庸碌迂腐,心中甚为不乐,后来王凝之的悲剧结局也证明谢道韫并没有看错,但是她没有忍气吞声,而是选择向敬爱的叔父谢安大胆诉说。
第二则记载了谢道韫问询弟弟谢玄道功课,“不复进”的原因是“尘务经心”还是“天分有限”?谢玄乃是东晋名将,经国才略,善于治军,谢道韫的质问如此辛辣,可见其身为其姊,对家中弟弟教养颇为严格。
第三则记载当时与谢道韫并称的一位才女张彤云(嫁入顾家为顾家妇),济尼评二人“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林下风气”的典故由此而出,又可见谢道韫为当时人评价神态风度潇洒爽朗,有隐士的风采,余嘉锡曾称赞“道韫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风气,足见其为女中名士。”
经过《世说新语》的演绎,谢道韫及谢道韫故事相关人物关系已经基本成型,她的历史形象,也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是名门世家的才女,才气纵横不输男子;第二,婚姻不幸,不喜欢才华平庸的男子,或者所嫁男子不能与其人格、品行相配;第三谢道韫虽为闺阁女子,却有竹林七贤的潇洒风姿,率直、清俊、通脱的魏晋风度深入其举止言谈之中。
除《世说新语》外,刘义庆集门客所撰志怪小说集《幽明录》也收录一则:谢道韫两个儿子亡故之后,她“痛惜过甚,衔泪六年”,精神恍惚中忽见两个儿子皆着锁械归家并安慰她:“可自割,儿并有罪?,宜为作福”,于是她停止哀痛,并虔诚为之祈福,积攒功德。《幽明录》此篇被收录在《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二十《鬼篇》。王琰撰南朝齐志怪小说集《冥祥记》也记载此事,被收录至唐释道世撰佛教类书《法苑珠林》卷第三十三。
(二)唐宋时期文本
唐代是谢道韫故事成熟时期,谢道韫的历史形象经过史传和一系列笔记小说的塑造已经定型,谢道韫本人以及其咏絮之典也成为文人在诗文中善用以咏叹才女的典故。
1、史传部分
唐代房玄龄等人合著《晋书》卷九十六、列传第六十六登录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激扬千载”的列女传记,谢道韫名列其中,记录其生平较为丰满完备,其简短传记除了摘取《世说新语》中咏雪、“不乐王郎”、“讥玄学植不进”和“林下风气”四则掌故之外,还增添了许多情节。
首先,是谢安问“《毛诗》何句最佳”,谢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最佳,谢安谓有“雅人深致”。此句出自《诗·大雅·?民》,《毛诗正义》因郑笺云“清微之风,化养万物者也。笺云:穆,和也。吉甫作此工歌之诵,其调和人之性,如清风之养万物然。仲山甫述职,多所思而劳,故述其美以慰安其心。”其眼界见识立现,谢道韫虽为闺秀,但心胸宽广、见识卓越、胸怀家国天下不输其大伯宰相谢安,她像一位士大夫关注着国是大局,并希冀自己的才华可以在男权统治的社会中有所展现所以才能吟出“吉甫作颂,穆如清风”。
第二,是王凝之弟王献之与客人清谈时,词理将屈,谢道韫遣婢告诉献之“欲为小郎解围”,然后施青绫步鄣自蔽,并帮助献之与客人继续辩议,最终得胜。此一则彰显道韫才高,文思敏捷,心窍玲珑,远胜以才子之名扬名的王献之。
第三,是孙恩起义攻打会稽之时,对比王凝之的庸碌无为,谢道韫“举厝自若”,听闻丈夫儿子已被贼害,自己“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亲手杀数人才被俘虏。贼欲杀害她的外孙,她说“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孙恩为道韫的勇毅和气魄所动容,终未杀其外孙。
第四,此劫之后,道韫嫠居会稽,虽是寡妇但门户严肃。太守刘柳素闻其名,拜访道韫时她“簪髻素褥坐于帐中”,刘柳“束?整带造于别榻”,往来交谈慷慨流涟,词理无滞,刘柳赞道韫“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道韫亦回“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
有关谢道韫的此两则故事,增添了起义者孙恩和太守刘柳两位人物作为衬托,推动故事情节发展,除了体现谢道韫的才气之外,更丰满了她的历史形象和人物性格。但她不是闺阁弱质,不畏强暴,视死如归,勇毅坚韧,上可手刃贼寇,下可护佑幼孙,《晋书》盛赞如谢道韫一般的女子:“比夫悬梁靡顾,齿剑如归,异日齐风,可以激扬千载矣”;而且道韫注重名节但行事光明磊落,自有名士的自然洒脱。
宋代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晋纪三十三也同样记载孙恩造反会稽沦陷之时,谢道韫英勇无畏:“甲寅,恩陷会稽,凝之出走,恩执而杀之,并其诸子。凝之妻谢道韫,奕之女也,闻寇至,举措自若,命婢肩舆,抽刀出门,手杀数人,乃被执。”
2、笔记小说部分
唐人李亢撰写轶事兼志怪的小说集《独异志》,记载谢道韫助小郎王献之清谈辩议之事,与《晋书·列女传》叙述无差,被收录至《太平广记》第二百七十一才妇卷,在此不加赘议。至于道韫梦见故去二子的幽冥故事,唐释法琳《辨正论》亦云:“谢氏通魂,见亡子而祈福。”
3、诗词部分
尽管唐宋时期关于谢道韫故事的叙事性创作不算丰富,但却以谢道韫为典故创作许多诗词。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以谢道韫雪日咏絮才、能属文和“林下”来称赞谢道韫以及与她一样有名士潇洒之风的佳人,或直接以“咏絮”指代女子赋诗、以道韫指代才女。
例如,唐末韩?作《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首联“ 往年同在鸾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以“咏柳绵”追忆曾经美丽聪慧的情人与自己凭阑赋诗;宋代诗人蒲寿?《咏史八首·谢道韫》也提到:“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 认为谢道韫咏雪的诗句已无人能出其右,无与伦比;贺铸《画眉郎(好女儿)》 上阙“ 雪絮雕章,梅粉华妆。小芒台、榧机罗缃素,古铜蟾砚滴,金雕琴荐,玉燕钗梁。”借用“道韫咏雪”的故事极言这位闺中女儿才华横溢、气质不凡。今被学者普遍认为宋儒王伯厚先生所作《三字经》中亦有“尔幼学,当效之。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 鼓励闺秀向历史上有才华的女子学习,认为身为闺阁女子也不应愚钝无知、不学无术。
(三)明清时期文本
这一时期有关谢道韫故事的文学创作,主要集中在小说、杂剧和诗词三种文体。尤其是叙事性文体的创作,在尊重原典的基础上作者开始借谢道韫故事抒发自己内心的感情和诉求,除了“道韫咏絮”之外,“天壤王郎”、“林下”也成了诗文中常用典故,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男女作者在讲述谢道韫故事时展示出不同的面貌和侧重。
1、笔记、小说部分
明代小说家冯梦龙所著笔记小说《古今谭概》内容多为历代典故,其中矜?部第十二中“诋夫”一节收录谢道韫不满王凝之“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之掌故。明彭大翼撰著的大型类书《山堂肆考》九十四卷在介绍历史上夫妻典故时也记载了谢道韫《不乐王郎》的故事。
除此之外,谢道韫故事还经常以典故的形式出现在明清文人创作的小说和文章中,常用的有“道韫咏絮”和“天壤王郎”两则故事,一为称赞女子才华,二为评价谢道韫与王凝之婚姻,或批评谢道韫“非议”丈夫,或感慨其婚姻不幸。例如明代抱瓮老人编白话短篇小说集《今古奇观》第五十八卷“苏小妹三难新郎”中赞赏聪慧女子,提及谢道韫“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而沈起凤撰志怪小说集《谐铎》,虽未明显讲述谢道韫故事,但其卷三“两指题旌”一篇,作者为阐述“不可因贤者而护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没其长”的道理,以“谢道韫天壤王郎之恨”的典故指责其“不妇”。
而谢道韫故事对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影响最大之处,在于给长篇巨著《红楼梦》中林黛玉这一经典形象以丰沛的文化土壤。《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预兆林黛玉命运的判词中就有“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二句,草灰蛇线地指出了林黛玉与谢道韫之间的承继关联,尤其林黛玉别号“潇湘妃子”,住在“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的潇湘馆中,也暗示林黛玉与颇得谢道韫敬仰的“竹林七贤”大有关系,在林黛玉的人格中,她出众才华不输男子及其身上神情散朗、潇洒脱俗的“林下风气”以及“越名教”而独立于红楼梦世界正是从谢道韫人格一脉相承,也是其最重要的一面。另外,《红楼梦》中几与林黛玉平分秋色的薛宝钗,书中评其“品格端方”“行为豁达”,且二人在才华学识上同样旗鼓相当,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称二人:“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在塑造薛宝钗的过程中,作者给她的判词是“可叹停机德”,更着重刻画她“名教”之中闺秀的人格特色——谢道韫故事中谢道韫和另一位才女顾家妇张彤云的“并称”,显然为林黛玉和薛宝钗“双峰”设定提供着文化血脉,一位“林下风气”,一位“闺房之秀”,是“自然”与“名教”的对峙,这种“双姝”模式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中女性形象塑造的灵感源泉。
2、杂剧弹词部分
明清文人对谢道韫故事的叙事性创作改编主要以杂剧的形式出现,共有三部——一是明代剧作家许潮所著单折杂剧《谢东山雪朝试儿女》,出自其杂剧总集《泰和记》并被载入明藏书家胡文焕编选并刊刻的戏曲与散曲选集《群音类选》,二是清代剧作家洪升所著《四婵娟》中第一折《谢道韫咏絮擅诗才》,三是清代女曲作家所著吴藻所著《乔影》,后两者被收录至今郑振铎辑《清人杂剧二集》中。另有清末女权运动家秋瑾所著弹词《精卫石》也涉及谢道韫“能言善辩”和“天壤王郎”的典故。
许潮《谢东山雪朝试儿女》有曲无白,仅出场谢东山即谢安一位主要人物,并以他的视角来讲述雪天与家中晚辈的清谈,但曲中并未明确提及谢道韫“咏絮”之故,全剧落在谢安对家族美好祝愿:“佳儿才女,聊芳继美,耀门楣……看他年女婿乘龙,领异日群儿折桂,……户高门辟,德星家聚,古今奇。”
洪升《四婵娟》第一折《谢道韫咏絮擅诗才》相比较于《谢东山雪朝试儿女》内容都丰富很多,出场人物有谢安、道韫兄琏儿、谢道韫以及侍儿胡麻、老姥姥和歌妓,情节架构上比较完整地改编了原典《世说新语》中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故事,以此为基础作者进行了合理的艺术加工和想象,以琏儿咏雪时几次愚钝的表现反衬道韫的才思敏捷与谦逊,以道韫和胡麻在闺中的对话展现谢道韫一方面是恪守封建礼教名门毓秀、另一方面又不满婚嫁却无奈顺从的复杂形象。
清代才女吴藻《乔影》中仅女主人公一人唱白,虽然其名字“谢絮才”化用“谢道韫咏絮”的典故,但整剧情节更多以作者自身经历为依托移植虚构而成,作者借谢絮才改易男装赏自己小影描成之画,来抒发自己对名士境界的向往、对女性身份的困扰和抗争,以及对婚姻命运的忧怨和黯然。而秋瑾为警醒女界所做的《精卫石》也具备自传性质,由于秋瑾自认与谢道韫命运相似,同为才华横溢但婚姻不幸,“谢道韫”在她的作品中成为常用以自拟的意象,《精卫石》第一回被王母派遣下凡来使“男女平权一洗旧恨”的英才女仙中,便有“舌辩临风道韫才”。
3、诗词部分
明清时期关于谢道韫故事的诗词创作,依然以典故的形式出现,诗人以“道韫”指代名门才媛,表达他们对才女的称赞和不幸婚姻生活的遗憾,尤其对晚清才女而言,“道韫”和“王郎”成为她们自伤其类的寄托。
比如明初诗人“吴中四杰”杨基在《赠婉素》中赞其才华“文如谢道韫,书逼卫夫人”;董其昌《寿潘中舍顾夫人六帙》:“道韫终多林下风,秦嘉每报途中字”,杨慎《沁园春·己丑新正(其三)》:“道韫家声,黔娄夫婿,此怨休将造化埋”,如元稹一样惭愧自己让出身名门的妻子与自己过清贫的苦日子;以及清代张元默《秋日清晨从游法源寺归而赋此》:“因风惭道韫,雅人发深致”,陈家庆《满江红·寄怀同盟诸姊》:“道韫有才传锦句,飞琼和泪辞仙阙”,都在用“道韫”赞赏女性性灵、才高,纳兰性德在《山花子》怀念亡妻:“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以及《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以“谢娘”指其咏雪典故,雪花随风飘泊天涯,正如作者孑然孤寂、知音难觅。
而一些女性创作者则多用“天壤王郎”的故事表达自己对婚姻和生活现状的不满和抗争。比如清代才女张学象在《满江红·秋夜自伤》中,就写到“偏是王郎逢谢氏,不教仙女随张硕”,到最终深恨自己“想徒然,满腹尽文章,成虚掷。”秋瑾《秋雨》自写情怀:“最是淋铃闻不得,谢娘减尽旧腰肢!”,其《谢道韫》一诗以自况则更加激进决绝:“咏絮辞何敏,清才扫俗氛。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一面夸奖谢道韫才华出众,重点却在感慨其婚姻极不般配,她认为谢鲍联姻方无遗恨——这首诗既是秋瑾对于才子才女般配婚姻的向往,更是对她婚姻现实的不满和嫌弃。
二、谢道韫故事文化意蕴演变
在谢道韫故事的发展过程中,虽然故事内核没有经历太大变化,但是每个时间段人们对这个故事的汲取和创作,以及通过谢道韫所抒张的情致与寄托,都能折射出不同社会背景和文化思潮的渗透和影响。
作为谢道韫故事开始的记录者,《世说新语》的塑造极大地影响着她的言谈风貌和历史形象。《世说新语》产生于对魏晋名士风度高度赞扬的刘宋时期,刘宋王朝统治者出身行伍,对东晋一直延续下来的门阀贵族文化有所依赖,对展现出名士风采的门阀士族精神同样向往,所以展现出好文重文的倾向,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称:“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这种由从统治阶层自上而下推重文理、神往名士风度的风气,自然而然地影响着王室出身的刘义庆及其所撰《世说新语》对魏晋名士的人物品评和价值取向。再加上东汉末年直到魏晋,战火频仍,人们思想领域站统治地位的经学思想受到极大冲击,士人精神获得解放,崇尚个性自由,所以即便是在魏晋时代社会政治经济生活参与程度不高的女性,当她们符合魏晋名士能书善文、气概高亮、品茂风流的价值取向时,《世说新语》中“贤媛”一章也给予其一席之地,谢道韫被赞赏“林下风气”,并由此打下此“历史标签”,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正是《世说新语》整体的创作文化背景赋予了如今所看到谢道韫故事的底色与根基。
而深受魏晋名士精神和文化影响的谢道韫,其本身的修养和风韵也成就了《世说新语》中对谢道韫故事的塑造。魏晋时期谢氏是掌握全国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众多资源的门阀大族,谢鲲、谢尚、谢安、谢玄等一代代人才辈出,谢道韫在这样的精英家庭中受到当时封建男权主义社会给女性最大限度的教育——才华横溢、善属诗文,而且名士文化熏陶之下,她非常倾慕三国嵇康的人格与品行:嵇康无所畏惧、希望在自然中求得精神寄托,并有高举远行之志,不断探寻自我意识,渴望内心安定,这些特质在当时引领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思想面貌。谢道韫在其《拟嵇中散咏松诗》中就表达了她想像嵇康一般拥有青松不畏严寒、超凡脱俗的铮铮人格:“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但可惜生不逢时,谢道韫空有才华理想、作为女性不得不顺从封建礼教的安排,徒留怅惘和对前途的迷茫:“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谢道韫的另一首作于其寡居之后的《泰山吟》所流露的,却是屡经坎坷命运打击但依旧豁达、坚韧、不屈的人格魅力:“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面对嵯峨高峻的泰山,谢道韫景仰赞叹,她对自然爱得真挚热烈所以她仰问青天:“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为何要她受颠沛流离之苦?令人敬佩的是,谢道韫作此哀痛激愤之语过后却并未沉浸于此,反而转向像泰山一般的坚毅顽强“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决心投入山川自然壮丽永恒的怀抱,回归顺应自然,笑傲山林,以终天年。正因为谢道韫在“越名教而任自然”文化思想等影响下产生无畏坚韧、乐观高蹈、崇尚自然的内质,所以《世说新语》中才能留下她向谢安勇敢表达对“天壤王郎”不满,重视教育、严格教养弟弟以及济尼评其“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数则经典典故。
值得一提的是,在《世说新语》在讲述谢道韫故事的时候,只以“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王凝之谢夫人”“王江州夫人”“谢遏其姊”等称呼道韫,这无疑反映了魏晋时期女性的社会性别身份,尽管谢道韫以其出色的才华风韵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称赞,甚至远超占社会主导地位的男性的才能,但在主流社会眼中,谢道韫仍然是自我模糊的男性附庸,她是女儿、姐姐、妻子,唯独没有谢道韫的名字。
除此之外,谢道韫为二位“锁械归家”亡子祈福的故事背后,则是东晋时期道教、佛教思想文化的相互影响。两晋时期,政权更迭频繁战乱不断,人们对现实社会失望,伴随着经学的衰落,玄学思想兴起,人们转而向主张修炼长生成仙的道教学说来寻求精神慰藉,再加上佛教思想文化的渗透,诸如道教神仙观、死亡观和佛教因果论、善恶观等理论观念和思维方式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心灵之中,例如传统道家典籍中记载人死以后,神魂灵气归于天,精魄形骸归于地,死后生活的地方是阴间,掌管阴间是道教的神仙体系中有幽冥鬼神,此后,随着佛教的传入,道教的阴曹地府逐渐在吸纳佛教的地狱信仰观念中逐渐形成完善的阴间体系,以生死、因果之说来引导人们积福行善,修行去恶。
及到唐宋时期,《世说新语》中谢道韫故事以官修正史史料的身份被收录至《晋书·列女传》,而且在原本的基础上主要增添了关于谢道韫眼光远大、勇毅无畏、节烈孝义的内容,而这则与唐代社会统治阶级政治意志以及颂扬女性忠义守节、才智贤明的女性文化有关。
魏晋以来,封建皇权逐渐意识到了官方修史对统治人们意识形态对重要性,到了唐朝,官方建立起完善的史馆制度,唐太宗在其《修晋书诏》中提到:“是知右史序言,繇斯不昧;左官诠事,历兹未远。发挥文字之本,导达书契之源,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官修正史与维护皇权政治统治以及渗透贯彻其统治意志紧密联系起来,其中为符合封建王朝主流女性价值观的杰出女性修史也为统治阶级意志服务的一种手段。
《晋书·列女传》序云:“夫繁霜降节,彰劲心于后凋;横流在辰,表贞期于上德,匪伊尹子,抑亦妇人焉。自晋政陵夷,罕树风检,……驰骛风埃,脱落名教,颓纵忘反,于兹为极。至若惠风之数乔属,道韫之对孙恩,荀女释急于重围,……斯皆冥践义途,匪因教至。耸清汉之乔叶,有裕徽音;振幽谷之贞蕤,无惭雅引,比夫悬梁靡顾,齿剑如归,异日齐风,可以激扬千载矣。”可见唐代官修史书择取列女的价值取向,在于节烈忠义和见识卓越,而《晋书·列女传》中的谢道韫,不论是其胸怀天下吟出“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还是与其胆小昏庸丈夫形成鲜明对比独自杀寇护孙,抑或是“为小郎解围”和寡居后与太守交谈不堕名节且坦荡洒脱,都展现了其忠义贤智的形象,《列女传·赞》曰:“操洁风霜,誉流邦国。彤管贻训,清芬靡忒。”可以说,《晋书·列女传》对谢道韫的塑造,不仅是她坎坷、传奇一生的赞誉,更是封建伦理道德教化对女子德行的标榜和要求。
明清之际,谢道韫故事的创作发生许多变化。
首先,文人创作时无论是以谢道韫为典故,还是围绕谢道韫故事进行改编,都不再是群体意识下的单纯叙事,而是寄托自身情感,抒发胸中块垒。比如洪升《四婵娟》中《谢道韫咏絮擅诗才》,谢道韫叹婚事:“说什么佳人才子成姻眷,大古来痴郎骏马偏多舛”,侍儿胡麻问“小姐心上敢有些烦恼”?出身优越又聪慧过人的谢道韫也有“天壤王郎”之遗憾,正如惠润《四蝉娟》题词云:“……焉知不沦落??,垢面蓬首,负抑郁困顿之累以终其身耶?何则,造物所忌者才耳,遑问其为男子、为闺阁乎!”可见洪升的创作未尝没有抒发其抑郁不得志及胸中不平之气的意蕴;纳兰性德《采桑子》“谢娘别后谁能惜”句所抒情致更为伤悲,借“谢娘咏雪”讲她之后唯剩自己还能惜花,自伤身世,叹自己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依旧飘零无依。
而女性作家对谢道韫更有共鸣,以谢道韫的遭遇不满坎坷命运和遇人不淑。吴藻《乔影》将自己化身谢絮才,改易男装,在豪放舒展的唱白中抒发了自己三层情感,一是不甘心身为女性所带来的身份和婚姻囚笼,二是向往名士自然洒脱,三是感慨生命短暂、韶华易逝,正如唱词中所说:“知我者尚怜标格清狂,不知我者反谓生涯怪诞。怎知我一种牢骚愤懑之情,是从天性中带来的哟…… 平生矜傲骨,宿世种愁苗。休怪我咄咄书空如殷浩,无非对旁人作解嘲……” 葛庆曾为其作序道:“兹以?傺懊咿之情,一发之于歌,不知其涕之何从也。”这些诸如张学象、秋瑾等书写谢道韫的女性作者同吴藻一样,她们的愤懑和无奈只能对着自己讲,发泄着枉自挣扎的无力感。
其次,对于谢道韫的评价不再全部是正面褒扬,而是出现了一些非议的声音,由于“天壤王郎”的典故,使她背上“诋夫”、“不妇”的负面评价,这与宋代以来对中国社会政治、文化教育以及伦理道德产生深远影响的宋明理学有莫大关系。理学家们认为理学的最高范畴“天理”,所谓“天理”就是封建的等级秩序和道德规范,是“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封建伦理道德,他们把天理和伦理道德直接联系起来,强调“存天理,灭人欲”,并以此为基础要求女性在家庭内部要遵守“三从四德”,夫妻之间遵循主从尊卑关系,以此来作为夫妻家庭稳定、社会稳定的前提。深受宋明理学思想影响的明代文人,在面对谢道韫大胆抱怨、嫌弃丈夫王凝之的行为之时,很难不认为谢道韫有违“妇道”,没有遵从宋明理学下的妇女行为准则,破坏了夫妻之间的尊卑关系。
另一方面,明清时期男性作家,都着重把笔下的谢道韫塑造成一副贤淑守矩的封建传统妇女形象,男性视角下她的附加标签在于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他们似乎都有志一同地遗忘了谢道韫也曾有不畏强暴、手刃贼寇、自有一派洒脱自然名士风度的一面。这也是明清时期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要求其符合封建礼教约束——恪守妇道、持重守礼价值取向的影响。比如小说、诗词中提到的谢道韫都是知书达理,对谢道韫故事着墨更多的杂剧,如《谢东山雪朝试儿女》曲中提及的“佳儿才女”、“淑媛贤嗣”、“深闺淑质”等字里行间展现出的是一个传统封建名门闺秀的形象,《四婵娟》中的谢道韫更是如此,不论是谢安口中:“我看你才华妙丽,不是寻常巾帼,……以后嫁到王家,也不枉做个好媳妇”,还是谢道韫自己把“耽情笔墨”称作“刺绣余功”,表达对“天壤王郎”不满之后却又掩饰这是“总只是红丝夙世事,只不过小窗中偶戏言”的顺从和奉父母之命的姿态——这些都展现出男性视角下,谢道韫作为一个能在封建男权语境里颇受尊敬和称赞的女性,所被欣赏的一直是谨言慎行、顺从封建家长并且服务于男性的特质。
第三,明清时期才女文化的盛行,也为男女作家对谢道韫故事不同角度、不同侧重的创作和改编提供了丰厚的土壤。虽然封建礼教在宋明理学的武装下对女性及其价值造成了较为苛刻的禁锢,但是先有明中叶王阳明心学充分肯定了认识主体的作用,后又有李贽旗帜鲜明反道学,使得早期思想启蒙趋势与封建专制文化交织共存。在思想启蒙潮流影响之下,一些拥有先进思想,并且在社会交往、文学创作和审美意识形态具备话语权的男性文人认同妇女人品才识,赞扬女性创作,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与谢道韫有关的诗词中人们不吝赞誉其“道韫诗”、“能文”、“雅人深致”,洪升《四婵娟》:“若论他锦心绣口,端的不减男儿”,“(谢安云)古来才女所称纨扇之篇,塘上之什,你只一句诗,竟可与之并传千古了”等等,都表现了男性文人对当时才女学识才华的欣赏之意。
而许多出身社会上层家庭的闺秀贤媛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也开始勇于书写女性主体意识、抒张平等自由需求、表达个性欲望。《乔影》谢絮才的女扮男装以及剧首唱白“我谢絮才,生长闺门,生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敢夸紫石镌文,却喜黄衫说剑。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都表明女作者吴藻想要摆脱女性身份的桎梏,如“云中飞蓬”一般渴望获得男权社会性别平等和认同,而且她无惧以男子的身份豪气干云发出宣言:“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买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著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更年少, 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以李白、杜甫、苏轼之典,描绘着作者心中名士风流的摹想,虽然整剧唱白都是虚构,但无疑《乔影》中的谢絮才是最接机谢道韫历史形象和气质的改编创作,意气洒脱,毫无女性卑微孱弱之态,但面对命运身份的不公以及生命的空幻无常却充满忧怨无力和愤懑。而常以谢道韫自许的秋瑾落笔时则更兼痛切伤情与叛逆。谢道韫仿佛是一道窗口,从明清才女笔下流露的谢道韫,可以看出彼时思想启蒙潮流下,才女们着意为女性自身发声,自我关怀和独立精神正在萌发,女性身份主体意识逐渐浮现,却也深陷性别身份认识的困境,追问存在的意义。
最后,谢道韫故事从单一叙述到被赋予创作者主体意识和群体情感,这个过程是通过一系列文学载体特定艺术表现方式的演变实现的。魏晋到唐初,谢道韫故事的定型阶段以笔记小说和史传为主,平铺直叙,是统治阶级意志影响下的结果;唐宋时期直到到明清,开始不断出现以谢道韫为典故的诗词创作,此时谢道韫的历史形象和文化意蕴已经逐渐定型,所以诗中常有“道韫”“谢家女”“咏絮才”等等,使其典雅又含蓄有致,言简意赅,辞近旨远;而明清时期,谢道韫故事叙事性创作则以杂剧、小说为主,这是由于市民阶层的扩大,俗文学得到极大发展,再加上科举制度的限制,底层文人开始参与俗文学的创作,经历了文人化的戏曲杂剧,其艺术水平和表现力大大增加,以杂剧艺术形式表现的谢道韫故事,不仅叙事性以及故事情节得到丰富,还因其有宾白、唱词和科介,谢道韫的人物心理活动和性格细节也得到了充分展现,比较之前的笔记小说和诗词等其他文体更能容纳作者自身丰沛激昂的情感。可以说,伴随着传统文学载体的发展和多样化,谢道韫故事的内涵和灵魂逐渐充实,其背后的文化意蕴也变得更为深远,引人深思。
参考文献:
【1】 (南朝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言语/贤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2】 (唐)房玄龄等著:《晋书》(中华书局点校本),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
【3】 (宋)李?等著:《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
【4】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5】 唐圭璋主编:《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6】 (明)冯梦龙编著,栾保群点校:《古今谭概》,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
【7】 (明末)抱瓮老人辑,顾学颉校注:《今古奇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8】 (清)沈起凤著:《谐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9】 (清)曹雪芹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
【10】 (明)胡文焕编,李志远校笺:《群音类选》,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
【11】 (民国)郑振铎辑:《清人杂剧二集》,长乐郑氏影印本,1934年版
【12】 宁稼雨:《世说新语》成书的社会氛围,《东方丛刊》2000年第二期
【13】 陈洪: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 ——《红楼梦》的“互文”解读,《文学与文化》201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