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杜兰香故事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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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仙杜兰香故事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女仙杜兰香故事之演变及其文化意蕴

2010级硕士研究生 时晨


  摘要:杜兰香故事最早产生于东晋南朝时期,在流传的过程中,经历了由女仙降真主题到凡男遇(女)仙主题的转化。杜兰香故事的流传演变,大约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是在文学作品或作品集中对故事情节进行复述或对个别词句加以删削,或直接搬引原文;二是提取故事要素(人物、情节)作为典故运用在文学作品中,这类作品涉及诗文、小说、戏曲等各种文学体裁;三是对故事进行改写与重新创造。以张君房《贾知微》王韬《仙井》为代表。由于受到道教发展和世俗文人心态两方面的影响,杜兰香故事具备神仙观念与男性对女性的赏玩心理并存的双重文化意蕴。
  关键词:女仙 杜兰香 女仙降真主题 凡男遇仙主题



  杜兰香故事见于今本《搜神记》。然《搜神记》原书已佚,今本为后人所辑,故并不能确定原本《搜神记》中即有此篇。《晋书•曹毗传》云:“曹毗字辅佐,谯国人也。……时桂阳张硕为神女杜兰香所降,毗因以二篇诗嘲之,并续兰香歌诗十篇,甚有文彩。”[1]2386但并未提及杜兰香故事。然后代类书如《北堂书抄》《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中所引《杜兰香传》均题撰者为曹毗。《太平御览》卷三九六所引又题为《神女杜兰香传》,亦署名曹毗。《齐民要术》《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中另有几处杜兰香故事引文,不题作者[2]158。然据对比考察,当与署曹毗作者属于同一故事。
  《艺文类聚》中所引诸条,篇幅较长,叙事较为完整。节录如下:
  

  杜兰香别传曰:杜兰香,自称南阳人。以建兴四年春数诣张传,传年十七。望见其车在门外。婢通言:“阿母所生,遣授配君。君可不敬从。”传先改名硕。硕呼女前,视可十八九,说事邈然久远。……作诗曰:“阿母处灵岳,时游云霄际。众女侍羽仪,不出墉宫外。飘轮送我来,岂复耻尘秽。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至其年八月旦来,复作诗曰……出薯豫子三枚,大如鸡子。云:“食此令君不畏风波,辟寒温。”硕食二,欲留一。不肯,令硕尽食。言:“本为君作妻,情无旷远。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岁东方夘,当还求君。”[3]卷七十九•灵异部下(故事1•情节1)
  曹毗《杜兰香传》曰:神女兰香降张硕,硕问:“祷祀何如?”香曰:“消摩自可愈疾,淫祀无益。”香以药为消摩。[3]卷八十一•草部上(故事1•情节2)
  杜兰香别传曰:香降张硕,赍瓦榼酒、七子樏。……硕云:“食之亦不甘,然一食七八日不饥。”[3]卷八十二•草部下(故事1•情节3)
  杜兰香别传曰:香降张硕。硕既成婚,香便去,绝不来。年余,硕船行,忽见香乘车于山际,硕不胜惊喜,遥往造香,见香悲喜。香亦有悦色,言语顷时,硕欲登其车,其婢举手扞之,嶷然山立。硕复欲车前上车,奴攘臂排之,于是遂退。[3]卷七一•舟车部(故事1•情节4)


  杜兰香是仙界神女,本居墉宫,受阿母所命,配于张硕。但是“年命未合”,虽然兰香一再降临,甚至馈赠宝物,却无法与张硕成配。等到“硕既成婚,香便去,绝不来。”然而彼此之间仍有好感,以至一年以后,张硕与杜兰香偶然重逢,“硕不胜惊喜”,“香亦有悦色”,但是即使“言语顷时”,张硕也不能与她再续前缘。留下了无限的怅惘。情节1是故事的主体部分,以诗的形式介绍了杜兰香的出身。情节2至4是故事的支线与发展。
  《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二所引杜兰香故事则发生在这次偶遇之后。


  杜兰香降张硕。硕妻无子,取妾。妻妬无已。硕谓香:“如此云何?”香曰:“此易治耳。”言卒而硕妻患创委顿。硕曰:“妻将死,如何?”香曰:“此创所以治妬,创已亦当瘥。”数日之间创损,而妻无妬心,遂生数男。出《杜兰香别传》。[4]2144(故事1•情节5)


  在情节5中,兰香在张硕结婚之后仍然降临,甚至帮助张硕处理家庭妻妾问题。真可谓一往情深。我们现在可以确定今天所见的杜兰香故事所产生的时代,不晚于南朝。还有一条证据可证。《类说》卷四摘录《稽神异苑》中《杜兰香》在白帝君所一节,引自《征途记》。按《稽神异苑》十卷,《郡斋读书志》著录,题南齐焦度撰,实为陈、隋间无名氏作品,已佚。《征途记》,南齐以后人撰,不详何人。《稽神异苑》所引《征途记》中杜兰香故事全文如下:


  张硕与杜兰香相别后,于巴县见一青衣。云:“兰香在白帝君所,若闻白帝野寺钟声随风而来,则兰香亦随风而至。际夜,果闻钟声,兰香亦至焉。[5]卷四(故事1•情节6)


  我们现在无法知道情节6与情节4之间的先后顺序,因为仅凭“相别后”一语我们并不能确定这发生在他们的哪一次分别之后,如果6在4之前,那么兰香与张硕之间的感情在这次美丽的邂逅中得到了发展。而如果6在4之后,那么这只是一次无望的令人伤感的重逢。
  情节1至6都产生于东晋南朝时期,主要人物都是兰香与张硕,主要事件是兰香降硕。故事中的兰香对张硕一往情深,她的主要诉求是与张硕结合。即使张硕结婚之后,她虽然知道应与已婚的男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在一定的时间内疏远了张硕,但她似乎还是眷恋旧情,现身帮助张硕解决了家庭问题。同时,因为故事中兰香最终没能与张硕结为夫妻,所以情节1~6带有悲剧的色彩。这是杜兰香故事的第一个形态。



  《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六所引的杜兰香故事中出现了新的人物——“西王母”,这应当显示了杜兰香故事的新发展。


  曹毗《神女杜兰香传》曰:神女姓杜,字兰香。自云家昔在青草湖,风溺,大小尽没。香时年三岁,西王母接而养之於昆仑之山,於今千岁矣。[6]卷三百九十六(情节7)


  本段亦题作者为曹毗,但它与情节1有明显的矛盾。似不应属于同一故事。情节1说杜兰香自称“南阳人”,而本段说她“家昔在青草湖”,青草湖与洞庭湖相连,在今湖南,与南阳并非一地。从中隐约可见杜兰香故事在不同地域间的流传线索。据前《晋书》引文,张硕为桂阳人。而据《太平御览》卷八一六引文,张硕为南郡(晋治江陵)人。南郡在今湖北,桂阳在今湖南。而《太平御览》卷七五引《郡国志》又载,“金陵西浦……即张硕捕鱼遇杜兰香处也[6]卷七十五”。可见杜兰香故事逐渐从河南及长江中游的湖北、湖南一带逐渐流传到长江下游地区,并被不断改编。盖因东晋失去中原,偏安一隅,兰香也从中原来到南方。而南朝时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在长江下游地区,故而兰香降硕的地点也从西边的桂阳、江陵来到了南朝文人更为熟悉和喜爱的金陵。
  值得注意的是,情节1说兰香为“阿母所生”,天生富贵。本段却为兰香塑造了一段颇为凄凉的身世。她原是凡间女子,家人死于风浪,而她受到“西王母”的营救并培养成女仙。
  五代十国时期,前蜀杜光庭著《墉城集仙录》,书中记载的杜兰香故事亦与故事1大不相同。此书原为十卷,现已佚。《正统道藏》中收录六卷。记载圣母元君、金母元君、上元夫人、昭灵李夫人等三十七位女仙事迹。杜兰香故事见于此。


  杜兰香者,不知何许人也。有渔父者,于湘江洞庭投纶自给,一旦于洞庭之岸,闻儿啼哭声,四顾无人,惟三岁女子在于岸侧。渔父怜而举之还家,养育十馀岁。天姿奇伟,灵颜殊莹,迨天人也。忽有青童灵人,自空玄而下,来集其家,携女而去。临升天,谓其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玄期有限,今将去矣。”自后时亦还家。
  其后,于洞庭包山降张硕家。硕盖修道者也。兰香降之三年,授以举形飞化之道,硕亦得仙。……不知张硕仙官定何班品,传记未显,难得详载也。渔父亦自老益少,往往不食,亦学道江湘间,不知所之矣。[2]161(故事2)


  故事2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在情节7的基础上踵事增华,增加了兰香降硕前的身世背景的介绍;二是道教的因素显著增加,变故事1张硕另娶凡女的悲剧结局为兰香助硕成仙的宗教结局。故事2和情节7在细节上还有两个相似之处:第一,兰香与洞庭地区有着密切关系;第二,无论她是被西王母所营救,还是被渔父所收养,都是时年三岁。从中我们可窥见故事2与情节7之间的传承关系。故事2产生当在情节7之后,是情节7进一步道教化的产物。
  在故事1与故事2中,故事中的男主角都是张硕。然而在杜兰香故事的演变过程中,还出现了其他凡间男性与兰香交往的故事。
  南朝宋时刘敬叔《异苑》佚文所载“交州阮郎”条云:


  交州阮郎,晋永和中出都,至西浦泊舟,见一青衣女子,云“杜兰香遣信托好君子。”郎谔然曰:“兰香已降张硕,何以敢尔?”女曰:“见伊年命不修,必遭凶厄。钦闻姿德,志相存益。”郎弯弓射之,即驰牛奔毂,轩游霄汉。后郎寻被害也。[2]161(故事3)


  这显然是由“兰香降硕”派生出来的新故事。从中可见刘宋时,兰香降硕的故事已广为传播,否则出身“交州”偏僻之地的阮郎不会惊讶“兰香已降张硕,何以敢尔”,并拒绝青衣女子的好意。而其中故事发生地亦在金陵地区。这亦是金陵地区杜兰香故事晚出的例证。“兰香降硕”的故事因张硕另娶凡女而使杜兰香初愿未遂,在故事的流传的过程中,人们对张硕不满的情感逐渐形成,故而产生了上面兰香欲舍张就阮的新故事。对张硕的贬抑从一侧面显示出人们对故事1中杜兰香遭遇的同情。
  故事3的出现使杜兰香故事显示出了新的演变方向:杜兰香开始与张硕之外的凡间男子进行交往。北宋张君房《丽情集》中《贾知微》一篇,写贾知微遇杜兰香事。原书已佚,据李剑国先生考订,“此篇见于《类说》卷二九、《绀珠集》卷一摘录和《岁时广记》卷七、《方舆胜览》卷二九、《孔帖》卷八节引”[2]161。《异闻总录》所引此篇中杜兰香名“京兆君”,号曾(增)城夫人。据《类说》卷二九此篇引文“曾城夫人杜兰香”[5]卷二十九知其为一人。


  贾知微寓舟洞庭,因吟怀古诗云……即岳阳,因赋诗云:“湖平天遣草如云,偶泊巴陵旧水滨。可惜仙娥差用意,张硕不是有才人。”俄见莲舟有数女郎,鼓瑟而下。生目送之,舟通西岸,即曾城夫人京兆君宅。生趋堂,见备筵馔。有三女郎,一称曾城夫人,一称湘君夫人,一称湘夫人。酒行,各请吟诗,生曰:“偶棹扁舟泛渺茫,不期有幸迹仙乡。玉堂久照星辰聚,雪扇双开日月长。岂只恩怜为上客,又容欢笑宴中堂。预愁明发分飞去,衣上人闻有异香。”……京兆君曰:“一解征鸿下蓼汀,便随仙驭返曾城。伤心远别张生去,翻得人间薄倖名。”诗毕,二湘夫人别去,京兆君邀生止宿。明日,以秋罗帕裹定年丹五十粒赠生。生既受,吟诗谢曰:“丹是曾城定年药,帕为织女秋云罗。勤拳致赠东行客,以表相思恩爱多。”乃拜别去。离岸百步,回视夫人宅己失矣。[7]卷二(故事4)


  文中曾城夫人、京兆君显指杜兰香。贾生诗中已透露出信息。贾生二诗,一赠二妃,一赠兰香。人神感通,遂得与三女仙相见。后来诗酒唱和,湘妃隐去,贾生独与兰香同宿。事颇类《太平广记》所载之《张云容》故事。唐宋传奇屡见文人遇合仙姝美女故事,不过作者借以聊慰已怀;又文中好穿插诗赋,亦是作者炫才之笔。
  到了清代末年,著名报人、政论家王韬在《淞滨琐话》中又对杜兰香故事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书中与杜兰香有关的故事共有三则。卷二《煨芋梦》中提到杜兰香之妹蕙香,因睹宋玉而动情,见罚于王母。关于杜兰香有妹之说,此前仅《太平广记》中《张遵言》提及“杜兰香姊妹”[4]2450一语。王韬借题发挥,随手塑造了这一悲剧女仙形象,成为杜兰香故事的支脉。卷十一《瑶池仙梦记》提到“华阳洞天”的主人“天南遁叟”,因“偶离职守,私窥下界璇闺秘戏,而以绮词授杜兰香,艳曲授吴彩鸾”而获“风流小谴”[8]卷十一。盖天南遁叟为王韬晚年自号,此篇反映了文人的风流自赏心态。与上述两则相比,卷三的《仙井》(故事5)更值得注意。文章叙杜兰香会崔仲翔事。崔生与杜兰香缘定前世,相逢今生,无视凡仙之隔,结为夫妻。然而终因崔生乍起思乡之念,兰香道破天机,遂与之诀别。情节颇为动人。故事中兰香于仙界地位显赫,在诸仙媛之上。崔生从仙井中得至仙界,先与郑氏三仙姝(静芳、艳芳、媚芳)相见,被告知与杜兰香有“宿缘”;郑媚芳同时告诉他与杜兰香相见时应装作“久离乍会,倍极殷勤”,“否则将谓君已昧曩因,必以寡情致诮也”。然而当崔生与兰香相见后,对兰香所言前世事,却“茫然无以应”,且“慧根已失,灵质将沦,非再苦炼数百年,不能还原复本”[8]卷三。作者在此影射的是封建社会末期浑浑噩噩、精神萎靡、毫无生气的士人群体——当唐宋之盛时,士人意气风发,励精图治,致君尧舜,建立过丰功伟业;而到了清朝末年,社会黑暗,政治腐败,“士”之精神于鸦片烟雾中丧失殆尽。作者面对士人群体之沉沦,感到痛心疾首。但他仍对士人抱有希望与期待,如故事中崔生在仙界居留之日,“与诸仙侣谈元述妙,赏奇析疑,颇有神悟”[8]卷三,似颇有振作。
  故事中尤以中段兰香向崔生讲述二人前世种种事迹及末尾飞车赠别两处最为感人,如崔仲翔前世盗蟾蜍吓杜兰香事,旖旎浪漫,宛如人间小儿女。


  兰香忽谓生曰:“自别后,云母窗前鸭脚桃已三千次着花矣!池上蟠桃亦已三熟。乍经东海,清浅异常,曾见两度扬尘矣!观君器宇,似不如前。尚记枣花帘下,与君对食玉李,今弃核早已成林。君犹记同游广寒宫里,暗同嫦娥索取蟾蜍,置余枕下,夜半摸得吓余几死?”生茫然无以应,但唯唯而已。[8]卷三


  相比贾生之才子风流,故事5中的崔生显得较为诚实可爱。郑媚芳教他做假,崔生不会做也没有照做,足见其人之诚;独念兰香,并无左右他顾,与众女仙交往始终有礼有节,足见其并非好色之徒;与兰香分别时,以四代家传之干将宝剑相赠,足见他对兰香动了真情。在杜兰香故事中的几位男主角中,崔仲翔与兰香之间的感情最为真挚,贾生不过是一夜风流,而张硕也只是在失去兰香之后才有所悔悟。在崔仲翔与张硕之间,还存在着一点作者有意设置的关连之处。作者一再暗示崔是兰香的旧相识,且曾同列仙班。于历代传说中,与兰香有过密切交往、感情深厚(故事1•情节4、6)、并最终飞升成仙(故事2)的男性只有张硕一人。读者不难想象这样一段情节将二者联系起来:张硕成仙之后与兰香有过一段神仙眷侣的幸福生活,后张硕被谪下仙,历十世(故事5中郑媚芳对崔说“君降世间,已隔十尘”)而转生为崔仲翔。在已有“兰香降硕”的故事流传的情况下,作者这样做显然是冒着被误读的风险的。
忆向天阶问紫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