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想起陈梦家与赵萝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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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智:想起陈梦家与赵萝蕤
                        2010-06-28    张建智    文汇读书周报    点击: 330 
记得王世襄在世时,我听他谈得最多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陈梦家。他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如梦家还在的话,那明代家俱研究的著作,就肯定轮不到我写了!”
    ……陈梦家在逝世十二年后终于平反。可正如赵萝蕤所说:“深可惋惜的是,他死得太早……他还可写出许多著作,为他所热爱的祖国现代化增加一些砖瓦,但是他没有能这样作。”
    近读赵萝蕤的《读书生活散记》(凤凰读书文丛),书中所收之文,大都是未曾刊出的珍藏手稿,得之于湖州师院两赵纪念馆(赵紫辰、赵萝蕤父女)的收藏;其中作者生前自存剪辑稿二十七篇,余稿十二篇,其它十七篇,计五十六篇。读后得了许多人生与读书的教益。这些妙文,从未闻世,尤觉珍贵。从赵散记所涉的历史与往事,很自然的就会想起陈梦家与赵萝蕤伉俪来了。
    陈梦家(1911——1966)是我国现代著名的诗人、古文学家和考古学家,浙江上虞人。赵萝蕤(1912——1998),我国著名翻译家、英美文学研究学者。两位都是中国学术界的大家。对于这样的一对夫妇学者,同时也是乡前辈,余生也晚,惜缘悭一面。但是,作为诗人的陈梦家,却神交已久最早,应该缘于读他的许多新诗(我喜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诗集),迄今藏有他的1931年1月版的第一部诗集《梦家诗集》,每有空暇,我常翻读。记得大约有十多年时间,常不时拿来吟诵;尤于“文革”中,无书可读,惟这部诗集,与我相伴,给了我几多无法替代的精神慰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每当翻读梦家的诗,眼前即会浮现出一个俊美才子兼学者的形象,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还留存我美好的记忆之中。
    陈梦家,出身于一个上层知识分子的小康之家,诚如赵萝蕤在《忆梦家》中所述:“他的父亲陈金镛老先生曾任上海广学会编辑,是一位非常忠厚纯朴的长者。”梦家自小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同时受教会学校欧美思想的教育,这样的生活环境,无疑日后造就了他充满矛盾的思想、气质与个性。“梦家在中央大学学的是法律,最后得到了一张律师执照。但是他没有当过一天律师而是从十六岁便开始写诗,1931年便出版了他的第一册诗,并立即出了名,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读书生活散记》216页)当然,他的一举成名,离不开两位老师兼诗人的器重与教导,一是闻一多,一是徐志摩。
    1927年秋,因闻一多到中央大学任外文系主任,教授英美文学,陈梦家常去听课受益匪浅。1928年秋,闻一多离开中央大学,次年,徐志摩应中央大学校长张君谋之聘,任外文系教授,讲授欧美诗歌,陈梦家的才华,又得到了徐志摩的赏识,更有长进。比如,梦家的诗《那一晚》,当年就是由徐志摩推荐,以“陈漫哉”的笔名揭载于《新月》月刊二卷八号上,这一首次公开发表的作品,遂引得读者的欢喜。
    受闻一多、徐志摩诗歌理论的影响,1930年1月,年仅十九岁的陈梦家,在《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一卷七期上,发表诗论《诗的装饰和灵魂》,这是陈梦家诗歌创作的艺术主张。1931年1月20日,由徐志摩主编,陈梦家实际编辑的《诗刊》季刊,终于在上海出版。撰稿人除闻一多、徐志摩、饶孟侃等前期新月诗人和南京诗人群成员外,还有林徽音、卞之琳、孙毓棠、曹葆华等新加入的北京青年诗人,这标志着“后期新月诗派”的形成。而在这一过程中,陈梦家已成为新月诗派的一员主将。就我多年读陈梦家的诗,觉得于中国新月派诗人群体中,他的诗艺、独具的形象与灵魂,比闻一多、王统照的诗,似略胜一筹。这也使我迄今还能背诵他的一些诗: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一朵野花》)我悄悄的走了,沿着湖边的路,留下一个心愿;再来,白马湖
    (《白马湖》)今夜风静不掀起微波/小星点亮我的桅杆/我要撑进银流的天河/新月张开一片风帆……
    (《摇船夜歌》)读这样的诗,清新,朴实,又具象征,令人不忘,让我仰慕。然而,陈梦家也有新写实主义的诗,那是他亲临战场写出的诗。如《在蕰藻浜的战场上》:
    在蕰藻浜的战场上,血花一行行/间着新鬼的坟墓开,开在雪泥上;/那儿歇着我们的英雄——静悄悄/伸展着参差的队伍——纸幡儿飘,/苍鹰,红点的翅尾,在半天上吊丧。/现在躺下了,他们曾经挺起胸膛/向前冲锋,他们喊,他们中伤;/杀了人给人杀了,现在都睡倒/在蕰藻浜的战场上。…
    这是1932年,“一·二八”战争爆发,十九路军在上海抵抗日寇,那隆隆炮声,震醒了深埋诗人心底的爱国激情。那时刻,陈梦家与同学亲临火线,抢救伤员;他看到的是,勇敢的中国士兵,在弹雨中无畏地冲杀,而挂彩的伤员,染成了血人;有战士牺牲时,还保持着举枪瞄准的姿势;田野茫茫,到处垒着抗日志士的新坟。陈梦家在战士墓前,为我们写下了这样动人肺腑的诗篇。
    当然,诚如他的夫人赵萝蕤所说:“作为诗人,梦家的创作生涯前后只七八年。”“1934——1936年,他在燕京大学攻读古文字学。从此以后他几乎把他的全部精力都倾注于古史与古文字的研究。”所以,作为诗人的陈梦家,又作了转型,尔后,在学术上的成就,应是他主要的贡献。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陈梦家与赵萝蕤夫妇离开北平,辗转到了昆明西南联大。从1938年春到1944年秋,陈梦家除教书外,仍孜孜不倦致力于古史与古文字的研究。陈梦家在西南联大时,已撰有《老子今释》、《西周年代考》等著作。随后夫妇俩就去了美国。陈梦家在美国,除了在芝加哥大学当教授外,游历了英、法、荷兰、瑞典等国,目的是收集青铜器的资料,编写一部流落美国的庞大的青铜器图录。约三年,他终于完成了在美国的研究任务。
    那时,国外学术界对他的研究成果均表示赞赏,就连喜欢收藏的瑞典国王,瑞典最著名的汉学家高本汉(现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的老师)无不敬佩他。当时,罗氏基金会的负责人希望陈梦家能永久留在美国工作。然而,作为爱国诗人、爱国学者的他,顾不上在美国过现代化生活,享有有尊严的学术地位,仍回到了清华,只冀于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贡献给祖国。诚如赵萝蕤后来回忆说:“解放前夕,他曾经劝告许多欲去台湾的专家学者,他怀着十分欣喜的心情,迎接清华、燕京的解放。
    当然,令他想不到的是,1951年开始了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运动”,知识分子必须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并清算“美帝文化的侵略”。教授们必须在群众大会上逐个进行“自我检讨”,还须“揭发批判”别人,以彻底清洗自己的灵魂。被认为态度恶劣的人,被隔离反省。之后,就开始了院系调整,大学重组(如从教育事业发展看,其实是一次折腾)。教会大学如燕京大学都停办了。清华大学的文科也取消。陈梦家在清华大学受到批判后,离开学校,被分配到中国考古研究所。但1952年,陈梦家随大学院系调整后,还继续他的甲骨学与西周青铜器研究。约三十年的工作中,他为我们留下了《中国文字学》、《殷虚卜辞综述》、《尚书通论》、《西周铜器断代》等大量著述,留下了约近千万字的学术与文学作品;逝世后,尚有二百多万字未及整理。当然,我对陈梦家的真正识见,一得益于撰写《王世襄传》,一得益于能读到湖州师院两赵纪念馆所保存的资料。我多次听王世老谈起陈梦家。记得王世襄在世时,我听他谈得最多的是两个人,一是陈梦家,一是张葱玉。他对亦师亦友的两位,无限怀念。他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如梦家还在的话,那明代家俱研究的著作,就肯定轮不到我写了!”如今,我们读王世襄留下的《怀念梦家》一文,当年,两位学者因共同爱好,之间产生的情感弥久深长,历历在新。王世老说:“我们既已相识多年,现在又有了同好,故无拘无束,不讲形式,有时开玩笑,有时发生争论,争到面红耳赤。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著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俱。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在橹班馆南口路东的家俱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那时的陈梦家,比王大三岁,均是燕京大学读书,只不过王入燕大时,梦家已是攻读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了。所以,在明代家俱收藏上,陈比王更俱学识,物质上更有条件。但是,王也有其优势,那就是他靠一辆破车,不惜费工夫费大劲,逛鬼市走地摊,偌大的北京城里城外,他到处能跑,故能收到梦家坐在书房里所不得的家俱。他们俩有时为了一件家俱,可争得面红而赤;甚或相互比试,互相逗玩,煞有介事地各自表现一番。当然他们是朋友,更是明式家俱收藏上的铮友,故谁也不想夺人所好。陈梦家与王世襄这段难忘的友谊,维系了有十多年之久,直到“文革”各自遭难,但于收藏古家俱上,还是难兄难弟。一如王世襄所说:“就是1957年两人都被错划成右派了,也没有中断过来往。”可以说,陈梦家与王世襄的友情,平易率真,性情互见,从未有任何芥蒂。王老还说:“我对梦家的认识则是:一位早已成名的新诗人,一头又扎进了甲骨堆,从最现代的语言转到最古老的文字,真是够绝的。”这,就是王世襄对陈梦家敬羡不已的评说。
    1957年,陈梦家被划为右派,是史学界著名五大右派——有黄现璠、向达、雷海宗、王重民,但陈梦家当时年龄最小。梦家被划为右派后,他的夫人赵萝蕤,因受到过度刺激,导致精神分裂。
    陈梦家划成右派后,对他惩罚是:降级使用。当然,比起那些被送到北大荒的人们来说,他受到的处罚不算最重。他仍然在考古研究所作研究,曾经一度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作踩水车等等。但紧接着的是那更使人难熬的“文革”。1966年8月,陈梦家在考古所被“批判”被“斗争”。他们的家被抄,他们夫妇的住房也被别人占用
    1966年8月24日,那晚,陈梦家在被斗后,离开考古所,来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他告诉朋友说:“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这时,考古所的一些人跟踪过来,在他的朋友家中,强按他跪在地上,大声叱骂他。然后,这些人把他从朋友家又押回考古研究所。当天晚上,不准陈梦家回家。那样的日子里,红卫兵满城到处抄家打人,烧毁文物,没收财产。当时的考古研究所位于北京市中心,离王府井大街很近,穿过马路就是中国美术馆。那天夜里,陈梦家被关在考古所里,他被剥夺了一切,已远不止是做人的体面和尊严。于是,陈梦家在8月24日夜,写下遗书自杀,但未遂。十天以后,陈梦家又一次自杀,最后自缢,于1966年9月3日死于非命,仅五十五岁。也许,作为陈梦家的一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人民将永远不会忘怀这位赤诚的诗人与学者。只是,鲁迅曾说:“但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如今,离陈梦家去世,已半个世纪了,遥想当时,究是自己同一营垒中人,还是化了装的人所为,至今似难分辨。但终究是应验了陈梦家曾说过的一句话:“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陈梦家虽歌唱过“小星点亮我的桅杆……新月张开一片风帆”,可那时,没有他理想中的新月,更没了小星去点亮人生的桅杆。他也吟出过,“榨出自己的血甘心酿别人的酒”(《自己的歌》),而1966年的那天,正是大地上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个诗人与学者的血,是被榨出来了,但酿出了醇香的酒吗?啊,往事如烟,终无法究其所想所为了。可令人扼腕的是,这么一位大家,正是学术上最有成就之际,却过早地凋谢了。虽然,陈梦家在逝世十二年后终于平反。可正如赵萝蕤所说:“深可惋惜的是,他死得太早……他还可写出许多著作,为他所热爱的祖国现代化增加一些砖瓦,但是他没有能这样作。”
    真的,他死得太早!这正是人间莫大的损失与悲哀。如今,半个世纪已悄然逝去,写此,笔者只能引一首诗,作为对陈梦家的哀悼。诗曰:“他们的心是不会理解诗人的,他们的心不能夠爱他的心灵。不能夠了解他的悲哀,不能夠共享一切的欢欣。”是的,那个时代的人是互相隔膜的,不能理解世界的一切以及一切的人。唯一能崇拜的是“翻天复地,唯铁与血”,更不知人的自由与和谐在哪里?那样的时代,岂能容得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存在?



2010/7/10 9: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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