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哉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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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哉三人行
作者:石钟扬

对于中国小说研究界来说,今年似乎是流年不利,仅暑期就连续走掉三个别具才情的老人。先是何满子,继而是舒芜,刚刚是卞孝萱。
  三位先生,都不以小说研究为专鹜,偶一出手,却不同凡响。何满子是个资深的编辑家、杂文家,而对明清小说研究起步甚早,五十年代就有《儒林外史》与金圣叹研究著作行世。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以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沉寂了二十多年,到“文革”浩劫刚一结束,他连连发表了《现实主义的小说和非现实主义的评论---近年来<红楼梦>研究现象一瞥》、《吴敬梓是对时代和对他自己的战胜者》、《<西游记>》研究的不协和音》等著名论文,在当时都是发人所未发的谠论,显示了他厚积多年的功力,未因二十多年的尘封而稍减,字里行间恰恰闪烁着因灾难激发出来的智慧之光。一经发表,即令学人刮目相看,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却不能不佩服他才惊四座。
  舒芜是个另类的红学家,深厚的理论功底使他的《说梦录》举重若轻,他从来是随笔的叙事谋略,写出宛若《世说新语》般气韵生动的红学文字。即使在五十年代那场以批判开路的评红运动中,舒芜的红学文字也写得有滋有味,而矛头直指封建主义,巧妙地回避了批胡(胡适)批俞(俞平伯),成为那场运动缝隙中少数几篇有学术生命的文字,足见其智慧之超人。“文革”后,他借上海《文汇月刊》的一角阵地,循其既定的叙事谋略,发表了《说梦录》的系列文字。结集出版立即成为红学界有数的经典之作,屡屡再版,长传不衰。
    卞孝萱是跨越文史两界的学者(其他两位亦然,但卞先生更明显。)于史他著有《刘禹锡年谱》、《元稹年谱》、《刘禹锡评传》等多种专著,且曾协助范文澜著《中国通史简编》、章士钊校《柳文指要》、匡亚明编《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于文其自云,五十岁以前偏重于唐诗,五十岁以后偏重于唐人传奇小说。于唐诗他是诗史互证,于唐人传奇他是以小说证史。《唐人小说与政治》、《唐传奇新探》两部力作,不同于红学索隐派之“猜笨迷”,而是言之凿凿,发掘出“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帮助读者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绝不意味着用来代替对作品的赏析。”
  这三位先生的关系颇为微妙,放在一起来写似乎犯忌。何满子先生是著名的“胡风分子”,与舒芜有“私怨”。其实两人都恪守“五四”传统,向往民主自由,是不同形式的受害者。满子先生对舒芜鞭笞甚厉,舒芜无言承受,甚至背着“犹大”的恶谥,尽管他曾有过沉痛的忏悔,也未获得满子先生的谅解。人们对是谁使何满子变为“胡风分子”、是谁让舒芜充当“犹大”(假若他是“犹大”的话)这个问题,似乎不大感兴趣。这种专斥小鬼放走阎王的批判方式,实则是中国国民性的现代版,不利于民主进程。
    卞老与舒芜则似乎是公怨。卞老晚年力挺国学,先后编著了《国学四十讲》、《现代国学大师学记》等,而舒芜曾对“国学热”大泼冷水,曾撰有《“国学”质疑》,指出“所谓‘国学’,并不是传统文化的概念。如果国学指的是传统文化,那么中国的传统文化都应该是国学,墨子是不是‘国学’啊?还有诸子百家好像又不包括在内。”舒芜强调说:“我是最反对一些人提出所谓‘尊孔读经’这些东西的,这些人就不明白中国历史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尤其是近现代思想史、文化史、文学史”,“搞噱头、吸引眼球,也不能这么个搞法,不能开历史的玩笑。”当然舒芜的话并不是针对卞老的,他俩并未交过火,但卞老对舒芜之说却不以为然。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舒芜是站在“五四”的角度来言“国学”的,他的“回归五四”的呼唤,唤醒不少人对于“五四”精神的怀念与追索。他说:“所谓‘国学’,实质上是清朝末年、一直到‘五四’以来,有些保守的人抵制西方‘科学’与‘民主’文化的一种借口,是一个保守笼统、含糊而且顽固透顶的口号,于是就提出一个含糊其辞的概念:国学。”从“五四”精神出发,舒芜指出,“现在居然搞出一大堆所谓‘国学名人’,真是荒谬。”他最看不惯一些人在电视上大言不惭地谈“国学”,“有的一张口就错误百出,有些所谓‘国学大师’,我是看着他们混过来的,根本就不是做学问的人,坑蒙拐骗,说起慌来脸都不红。”舒芜挨了大半辈子的棍子,到晚年仍有如此激情,仍如此执着坚守“五四”精神,也堪称奇迹。
  我与此三位有过程度不同的交往。早在八十年代初,在安徽全椒首届全国《儒林外史》研讨会上就见过满子先生,会议期间,他与范宁先生与我合影留念。此后又多次在全国《水浒》、《西游记》会议上见面,聆听他的高见,惊佩他的酒量,蒙他不弃曾挥毫为我写过条幅,我装裱偶尔挂在书房,顿觉蓬荜生辉。
  舒芜先生之名虽早有所闻,也曾听过他一二次讲学(1979年之红学,1985年之桐城派),直到1990年方有“一序之缘”。1990年底我在北京呆了十来天,与舒芜先生多有交谈,他为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写了篇佳序。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他说,“文化大革命”中,鲁迅仅以一个空名被利用了一番,而那场运动实际上正是反鲁迅的,所以当时有识者就暗中传诵两句诗:“鲁迅今朝如健在,天安门前等杀头”。我当时百思不解:毛泽东不是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吗?怎么会让他在“天安门前等杀头”呢?直到十多年后,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中披露,毛泽东1975年在上海回答罗稷南“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的提问时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
  此时我才惊叹,“鲁迅今朝如健在,天安门前等杀头”云云,是何等睿智的话语,竟戳破了“圣意”!
  卞孝萱先生上个世纪末曾到安庆师范学院讲学,我当时执教于那里,我们相逢甚欢,他的热情、爽朗、平易近人给我印象极深。本世纪初,我调南京。与卞老再度相逢是在南图古籍部。不期而遇,我悄悄地给正在埋头看书的卞老打个招呼,他的注意力在书上没认出我,待我轻声介绍我是从安庆来的,他马上说,哦,我在安庆有个朋友石钟扬。我笑着说,您看我是谁?这时他才抬起头来定睛一看,然后忘情地笑起来:对,你就是石钟扬,什么时候来的?语惊四座。我迅速地将我调动情况写了个纸条给他,他看了连声说好,以后可以多来往。后来我屡屡到冬青书屋向他讨教,尤其是整理方孝标文集期间。整理范当世诗文集时,他又慨然为我提供了他收藏数十年的民国十八年版《范当世文集》作校勘用。这些年每有新作问世,他都送我。今年暑假之初,他还在电话中说,近来出了两本书,要送我,嘱我天稍凉去他家取。整个暑假我都在忙着赶书稿,没来得及去他家。开学之初,正准备造访冬青书屋,不料竟传来噩耗,卞老,健康得像壮年的卞老,竟于九月五日驾鹤西去了,令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我不愿承认这残酷的现实,十一日那天的追悼会我也没敢去参加。直到今日才提起笔,恍恍惚惚写下这篇小文,逞祭卞老,兼及舒芜与满子先生……。
                                      2009.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