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孙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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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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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孙瑶
白娘子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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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白娘子的形象在当代深入人心,是温柔娴淑的女性代表。但最初的白娘子是一个志怪闲谈中令人生畏的蛇妖,经历了宋元明清漫长的流传和改编过程,逐步脱掉妖性拾起人性,最终成为正面的蛇仙形象。白娘子故事的演变过程大概经历了从民间流传到话本小说,再到戏曲的改编和搬演。故事内容从简单到完整,人物形象逐渐丰满,白娘子从害人的蛇精逐渐演变成重情勇敢的女人形象。故事主题由色空教化转变到对至情至性的赞扬、对压抑天性的教条的批判和反抗,由此反映出不同时代背景的文化意蕴。


关键词:白娘子故事;形象演变;文化意蕴



一、白娘子故事文本梳理

与雷峰塔白蛇妖有关的文本散布于各类资料当中,有最初的笔记,整理的话本,也有后来屡次被改编的剧本。这里的文本梳理大概分成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关于雷峰塔白蛇妖的零散记录,有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南山胜迹》,清陆次云《湖壖杂记-雷峰塔》,清徐逢吉《清波小志-小窗自记》。都是传说雷峰塔下镇压着白蛇青鱼妖怪,只言片语。

第二部分是有关联的小故事,有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双鱼扇坠》,清墨浪子《西湖佳话-雷峰怪迹》,民国杨彭年著《平剧戏目汇考》中所载《白蛇传》和《双断桥》,民国《佛曲叙录·白蛇宝卷》。情节相对完整,但在流传过程中不作为白蛇故事主要变化的标志性文本。

第三部分是白娘子故事流传过程中的代表性作品,标志着不同阶段的演变轨迹,有宋代文言小说集《太平广记》所载唐传奇《李黄》,宋代文言志怪集《夷坚志-孙知县妻》,明洪楩编印的《清平山堂话本》所载宋话本《西湖三塔记》,明冯梦龙整理宋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黄图珌所作剧本《雷峰塔传奇》,清方世培所作剧本《雷峰塔传奇》。这几部文本基本勾勒出白娘子故事发展的脉络,本文主要在此基础上进行分析。

第四部分是清代中后期地方戏和民间曲艺中的白蛇故事,搬演频繁广泛,设计类目众多。但这些剧目的改编与实际演出密切相关,内容上基本不出方世培版本传奇的设计,所以本文不予赘述。


二、白娘子形象的演变

(一)雏形期:蛇妖

第一步的雏形期,形象是贪图情色、吃人害人的可怕的蛇妖,主旨在于展示妖怪的可怕,引申为对女人的贬低,规劝人们远色戒淫。代表作品是唐传奇《李黄》和宋话本《西湖三塔记》。

唐人传奇《李黄》是现存最早的美女蛇与凡人男子的故事文本,收录于宋代李昉主编的《太平广记》卷四五八,托名谷神子所撰。按现行本《博异志》无此篇,《古今说海》作《白蛇记》,文中“李黄”均作“李璜”。

这篇传奇记载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唐元和二年,在长安游玩的李黄为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妇吸引,拿出钱财帮她偿还债务,至其家留宿三天之后,回到自己家中身体便逐渐化成了水。其他人前去查看,发现那树下只有一条巨大白蛇。第二个故事,唐元和中,金吾参军李琯外出游玩,被两位乘白马的素衣女奴的美色引诱,跟随至其家,异香袭人。当晚回家,很快感到头疼不适,最后脑裂惨死。其他人前去查看,仍是在那树下发现了白蛇。

这是白娘子故事最早的雏形。形象上,已有形象是凡人男子、白蛇精、白蛇身旁的素衣女子,妖精善于说谎和色诱,凡人男子好色轻狂,素衣女子辅助沟通蛇妖和男人的关系。情节上,已有情节是白蛇化作美女勾引凡人,富贵的年轻男子最终被残害致死。此时还不能将其称为人蛇恋情,因为这里的男女关系只建立在性关系上,并没有爱情的成分。故事不仅具有传奇色彩,而且有妖精害死人的恐怖气息。这种情节安排在当时有劝诫的含义,讽刺风流公子不惜钱财贪图美色,最终没有好下场。主题中已经开始出现“色戒”的影子,同时因为蛇妖的女性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红颜祸水的观念,表现了对女性的贬低。

此时的白娘子故事还仅仅是雏形,不论情节还是人物都过于简单,并且与成熟状态存在较大差别。

由唐到宋元时期,白娘子故事在流变过程中逐渐丰富,增添了很多生活片段,人物逐步饱满起来。很可能是从宋元时期开始,白蛇祸害凡人男子的故事元素中加入了西湖这个环境因素,话本《西湖三塔记》是目前所能见到的重要佐证。

《西湖三塔记》著录于明代晁瑮《宝文堂书目》,记录于清人钱曾《也是园书目》“宋人词话”类,载于《清平山堂话本》中。话本小说讲述的是宋孝宗年间白蛇化为美女害人的故事。青年奚宣赞出身名门,清明节在西湖游玩,遇到白卯奴、白衣妇人、皂衣婆婆。白衣妇人与奚宣赞做了夫妻,有了新人的时候却要割取旧人的心肝来食,奚宣赞两次受到白卯奴的帮助而逃回家。最终有真人唤出神将捉拿婆子、卯奴、白衣妇人,才得知是獭、乌鸡、白蛇三个精怪。奚真人将他们盛在铁罐里,用符封住,安在湖中心,后来又造了三个石塔将其镇压。此后,奚宣赞母子在俗出家。

此时的白娘子故事的大致梗概已经很完整了。故事背景是清明时节的繁华杭州,形象上增添了重要角色奚真人,情节上是凡人男子西湖游玩偶遇妖怪幻成的美女,恋情两度离合,男子因害怕而逃跑,最终求助于神人将妖怪镇压塔下方才脱险,并且虔诚皈依。另外,奚宣赞与许宣的名字也很是相近。

虽然完整性和复杂性上有所提升,但在此时的故事中,白蛇依然是贪图情色、吃人害人的妖怪,是与爱情完全无关的可怕的反面角色。故事主旨不出之前的色戒主题,在俗出家的结尾有了色空的前奏。

白娘子形象在从妖性向人性的转变过程中,有一些痕迹可以见于其他人蛇相恋的故事中。谭正璧先生梳理的《白娘子永镇雷峰》资料中就录有出自《夷坚志》的《孙知县妻》,后又有学者顾希佳在《夷坚志》中发现其它七篇蛇化人的故事,分别是《孙知县妻》、《钱炎书生》、《衡州司户妻》、《济南王生》、《姜五郎二女子》、《池州白衣男子》、《宗立本小儿》。

这几则故事内容都比较简单而且相似,蛇人同居最终真相大白。与《李黄》和《西湖三塔记》不同的是,这其中的蛇妖并没有明显的害人心思,与凡人男子的婚姻生活和美平静。比起妖怪的属性,她们更多地像是普通女人。最终身份曝光,则多以蛇妖的死亡或者逃走做结(除了《孙知县妻》)。

故事逐步从血腥恐怖的劝诫,开始向更多生活情节演变。白蛇妖也从必须被铲除的害人妖怪,变成了可以共同生活的女人,甚至隐约有了些不得善终的悲剧因素。这表现了文人对妖怪对女人的态度的转变,表现了世俗对婚姻爱情的尊重,也预示着白娘子故事形象和主旨的进一步转化。

(二)转变期:出现人性

第二步的转变期,形象是同时具有妖性和人性的白蛇妖,主旨在承认真情和抵触异类中有所矛盾,最终指向色空,仍然归为劝诫。代表作品是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黄图珌的《雷峰塔传奇》。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宋元旧作,但有冯梦龙的改编和润色,很大程度上是冯梦龙本人对故事情节和形象的理解,足见当时的文化形态。

小说内容是南宋绍兴年间,南廊阁子库官员李仁内弟许宣做一药铺主管。一日祭祖回来,在雨中渡船上遇到一自称为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及张氏遗孀的妇人及其丫鬟小青,此两人便是白蛇妖和青鱼妖。经过了一番借伞还伞的交往后,白娘子要与许宣结为夫妇,并赠银十两。但此银为偷盗的官府库银,被发现后,许宣被发配苏州。在苏州与白娘子相遇而结婚,后又因白娘子盗物累及许宣,再次发配至镇江。许白于镇江再次相遇复合,法海识出此美女是蛇精,向许宣告知真相。许宣惊恐万分,要法海收他做徒弟,在法海禅师的帮助下收压了两妖。许宣化缘盖雷峰塔,修禅数年,留警世之言后坐化去了。

冯本仍有色戒的主旨,但已从色戒偏向于色空,对于白娘子的贬低不再那么强烈。此时的白娘子摆脱以美色诱惑、残害凡人的形象,逐渐凸显人性和人情,执着追求感情和婚姻。话本中较多的细节之处开始隐隐透出作者对白娘子的同情倾向。

话本中的白娘子勇敢表达对许宣的爱意,两次离合都重新追随,低头道歉只为重修夫妻之好,显示出了痴心专情。虽然中间还有语言恐吓和现形吓人,但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妖性兽性去主动伤害他人。在被法海强制现形后,白娘子“兀自昂头看着许宣”,这一看透露出的深情胜过千言万语,表现她最终都坚持自己的真情。白娘子被伏生命危在旦夕之时还替青青求情道:“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一句求情之语即可知她与青青的感情,让白娘子重情的形象特征更加全面深刻。

冯本中的白娘子与三言中很多被歌颂的女性主角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勇敢追爱,专一深情,坚韧顽强地面对不公的世道和背叛的爱人,与三从四德标准的传统女性大相径庭。但白娘子的蛇妖身份让她与杜十娘一类的女性不能完全等同,导致了冯本中蛇妖镇压塔下、许宣拜师皈依的结局。文章一方面将白娘子描述成一个普通妇人,歌颂真情,另一方面又强调她是一个必须被镇压的蛇妖,劝诫贪色。主旨在这两者之间并不明确,因为永镇雷峰塔的结尾中还有同情,表现作者的一些矛盾和犹豫。

值得注意的是,白娘子此时已经从蛇妖开始向凡人女子转化,却并非现今的仙女形象,而是充满了世俗气息。语言鄙陋,行为鲁莽,喜怒哀乐都很情绪化,敢爱敢恨到一种泼辣的地步。我认为这与冯梦龙编排三言的思想倾向有很大关系,与冯梦龙文学理论中的强调通俗、重视本真密切相连。

之后黄图珌的《雷峰塔》传奇直接改编于冯梦龙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细节处略有修饰,故事的主题和人物形象则基本延续。黄本是雷峰塔白蛇故事在戏剧领域中现存的首部作品。

黄图珌与冯梦龙在对待白娘子身份上的矛盾是相同的。一方面,黄本延续了三言话本中白娘子不轻易害人的人设,开始加入了白娘子多次内心,告白提醒自己“从不莽伤一灵”等等,展示其心本善的一面。开端指出白娘子与许宣的因缘,最终没有让许宣亲手镇压白娘子,表现出了作者对这份爱情的认可和同情。另一方面,作者放不下白娘子的妖怪身份,描写了她对待渔民的凶残行为,认为“白娘,蛇妖也,生子而入衣冠之列,将己身于何地邪?我谓观者必掩鼻而避其芜秽之气,不期一时酒社歌坛,缠头增价,实有所不可解也!”将她放在必须被镇压的归宿上。

黄本将话本改编成剧本,故事受到很大欢迎。在不断搬演的过程中,经历了民间的很多改造。其中比较著名也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版,是传言为当时扬州著名的昆曲演员陈嘉言父女改编的剧本《雷峰塔》,今存梨园抄本。梨园本在黄本基础上进行改造,更贴近民生,反应的是表演过程中的具体要求和普通观众的情感取向。其中丰富了一条新的情节线,由《端阳》、《求草》、《水斗》、《断桥》、《指腹》、《祭塔》等折组成,增加了白蛇生子、白蛇之子许士麟祭塔、结婚的内容和白蛇升仙的美满结局,深受当时观众的欢迎。

梨园旧钞本中,白娘子身上妖性进一步淡化。白娘子在下山之前,被称为白云仙姑,早年在西池蟠桃院中潜心修炼,现到峨眉山洞府,在收小青、斗法海中都表现出了高深的道术和深厚的功力。最后灾期已满,瑞鹤二仙奉王母之命接引白娘子回归西池王母蟠桃院。虽为异类,但蛇妖已经转变为了蛇仙,不害人吃人,而是要修炼升天。这种转变中暗含的是百姓对于白娘子形象的喜爱和期盼,不再有如当初那样的敌意和畏惧。在此之后的演变中,这种倾向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来,逐步确立全新的白娘子形象和故事主旨。

(三)成熟期:重情女子

第三阶段的成熟期,形象上已经成为了勇敢执着追求爱情的普通女子,由蛇转化而来的特殊身份倾向于仙而非妖。主旨在于肯定真情、崇尚自由,反对封建道学的禁锢。代表作品是清方世培的《雷峰塔传奇》。

清乾隆年间文人方成培在民间艺人梨园抄本的基础上精心修改再创作而成的《雷峰塔》传奇,主题和艺术方面都有了极大的提高,白娘子故事就此基本定型。此时定下来的故事不仅在于人物形象和情节,更重要的是作者传达出的思想满足了大多数百姓的愿望,因此成为流传广泛、深受喜爱的一版。后世持续进行的修改和丰富,基本不出方本传奇的内容。

此时白娘子形象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重情。开篇点出白娘子多情,“觅配偶的白云仙姑多情吃苦”,欲往“红尘胜景,锦绣繁华”的人世间,不顾道兄黑风仙的劝阻,要去找寻凡间的“有缘之士”。与许宣成亲后,白娘子用心维护自己的婚姻,为结亲而盗银,为保清白而惩罚员外,为救许宣而斗法求草。最精彩的与法海的战斗过程,突出了白娘子为了爱情和婚姻的坚守与勇敢。《断桥》一出表达白娘子的重情最有力度。刚在打斗之中动了胎气,“腹中疼痛,寸步难行”,眼前断桥提醒她曾经有过的深情,如今物是人非。她道:“我为你思情非小,不想你这般薄幸,啊呀,好不凄惨人也!”正因她的多情,才能埋怨许宣的薄情。

与黄本相比较,方本在情节安排上有很多调整。黄图珌本和梨园旧钞本,许宣均因白娘子盗银窃宝之事,获牢狱之灾。方成培本则删去了《盗库》、《窃巾》等出,仅在其他出目里略述,一定程度上淡化了白娘子形象上的缺点以及与许宣的矛盾冲突。同时删去了《回湖》、《彰报》、《捉蛇》等出,削弱白娘子蛇妖的身份特征;新增《夜话》、《端阳》、《求草》、《水斗》、《断桥》等出,突显了白娘子对情感和婚姻的向往珍惜和不懈追求,进一步表现白娘子的悲剧性。最后,旧本许宣亲手合钵一出,方本改为法海欲交付许宣钵盂,许宣说:“弟子夫妻之情,不忍下此毒手。”细节之处见情,许宣身为丈夫的思想过程也饱满起来。尤其见作者用心的地方是增加了《夜话》一出,描述许宣与白娘子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于细节处表现了这段婚姻的美好。另外,增加了《腹婚》、《祭塔》、《佛圆》等出,满足观众的需求,给白娘子的不幸婚姻安排了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给予观众些许的安慰。因果报应和大团圆结局的设置,有损故事的艺术性。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顺应了观众的心态,才让白娘子故事更广更久地流传下去。

在方本《雷峰塔传奇》中,白娘子与许宣爱情表现突出,与此相应,故事的主要矛盾确立为超越世俗的爱情与法海等神权和封建力量的矛盾。故事保留了流传过程中的一系列冲突:因盗库银引起与钱塘县的官司,因赠符引起对茅山道人的惩处,因盗仙草引起与嵩山仙家的打斗,在金山寺与法海等一众神将的战斗。但方本的思想倾向有了明显不同,白娘子并未存心为害人间,而是“纨扇相投祸燃眉,只为多情惹是非”。依靠这些非现实生活中的社会矛盾的表现,白娘子成为了真情的代表,勇于对抗一切障碍。封建社会的官吏、半仙的道人、神仙将其视为“妖邪”、“孽畜”,企图用世俗的法律、灵符、神力来制服她。作为白娘子的对立面,他们实际上是封建社会统治力量的体现,不允许世俗间真爱的存在。


三、白娘子形象演变背后的文化内蕴

白娘子形象从妖到人再到仙,对应着故事的主旨从惧怕妖怪,到贬低女性和情欲的色戒色空,再到肯定真情、对抗封建。其背后隐含的文化内蕴包含这样几点:一是人们对动物和妖怪的看法,二是对女性的态度,三是对自由和爱情的认知,四是明清时期启蒙哲学思潮对文学的影响。

首先是人类对蛇这种动物的态度。原始时期,人类与自然交往密切,对于凶猛的自然动物有极大的敬畏和崇拜。这在部落图腾文化中有所体现,也可见于女娲和伏羲的人首蛇身的形象记载。对蛇的畏惧心理延续到文学中,自然出现了相应情节——蛇妖强大不可抵抗、无端害人。受到古代神话和佛教传入等多方面影响,魏晋以来志怪灵异故事盛行,其中不乏蛇妖的出现,例如《太平广记》《搜神记》。伴随着人类对自然的认知、掌控、改造能力的提高,蛇的神秘感降低,人类的恐惧情绪对应减弱。反映在文学中,蛇妖形象的蛮横和强大因素都逐渐淡化。

再者,是社会整体对于女性的认知和态度。人类畏惧蛇这样强大的自然生物,更畏惧蛇妖这样神秘有害的东西。当表达它们的时候,却自然而然与女性关联起来。细数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蛇妖形象,女性数量是远远多于男性的,而且行为无外乎害人,方法无外乎色诱。这无疑表达出男性社会中对女性的普遍贬低。人们一边视女性为无用,一边又有红颜祸水的思想,认为女性的魅力最终都会成为害人的工具。这种对女性又恨又怕的心态,有些类似于对野兽和妖怪的又躲闪又好奇,因此产生了害人妖精化作美女吸引人、最终吃人的情节,借此讽刺和劝诫。元稹《莺莺传》中张生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如今看来荒唐的借口,竟让张生成为灭欲忍情、恪守礼法的楷模,被称为善于弥补过失。男性在警惕女性的同时,自然要丑化女性。

贬低女性抑制女性的思想,不仅是百姓的普遍,更是官方的引导。汉儒之后,宋儒再度振兴,程朱理学宣扬的“存天理,灭人欲”限制男女关系,要求妇女极端守贞,进一步限制女子的行为。与此同时,宣扬禁欲主义,节制肉体欲望,将男女相悦之事的罪责全部推卸于女性的诱惑。这种思想状况表现在文学上,自然出现美女妖害人最终被收服惩治的故事,以示劝诫。从两宋到明清,伴随着城市的发展与繁荣,市井阶层的发展和市民队伍的扩大,社会思想逐步得到了解放。到了明清之际,宣扬个性解放的思想喷涌而出。人们越来越尊重市民意识,肯定现实生活的价值,同时开始突破禁欲主义和封建礼教的禁锢,肯定人欲人情。

这种对于女性的贬低在冯本和黄本中比较突出,作者表现出的对于白娘子评价的矛盾,就是封建社会中男性对于女性的复杂矛盾心理的缩影。白娘子亦人亦妖,亦善亦恶,许宣对她一直又爱又怕,终于只能用金钵罩住她。故事中矛盾的态度其实预示了接下来形象和主旨的继续演化,以及背后思想的进一步解放发展。

在思想解放的道路上,人们逐渐开始正视情欲,尊重女性。李贽高谈“声色之迷人也”,张岱赞赏才女黄媛介“巾帼之间生异人,何必须眉而冠愤?”袁枚强调“情所最先,莫如男女。”所以,人们逐渐不再批评好色,不再贬低女性,白娘子形象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从一个害人的蛇妖美人变成了勇敢表白追求婚姻的普通女子。人们总要先肯定一种形象,才会创作并欣赏这种形象。

与形象演变共同发生的,还有结局的变化。最初的劝诫主题对应男子死于非命,后来的悲情倾向对应白娘子被镇压,最后则演化成了大团圆结局。白娘子形象经过《李黄》、《西湖三塔记》、冯本、黄本之间一系列的演变,妖性逐渐降低,从蛇妖走向女人、妻子的身份,但总是逃不开被镇雷峰塔的命运。上文也已经分析,黄图珌和冯梦龙对白娘子有同情有美化,故事的主旨却依然是降妖,警示人们人妖不可共居。真正的改变出现在方本中,白娘子像一个普通的妻子那样与凡人男子生育了一个儿子,并因许士麟的诚心得以出塔,终于立住了白娘子的正面形象和圆满结局。

伴随着思想解放的过程,市民意识的觉醒,故事的欣赏主体逐渐变成普通百姓。中国民众青睐大团圆,经过很多观察、分析和总结,已经成为了不争的事实。我认为可以从两方面诉诸原因,一是内心情感的变化,二是表达能力的变化。其一是明清之际,自由的市民阶级投身于现实生活,辛苦劳作并且重视享受,比起对于文本艺术高度的追求,大多数人更希望在故事中看到团圆美满,从虚幻中弥补生活里追求却不易得的东西。阴差阳错得到的富贵、爱情、金榜题名,都会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其二便是此时的官方思想束缚力大大下降,人们不再需要满口冠冕堂皇,不再必须受到封建伦理道德的限定。当人们追求世俗上的美好时,他们敢于在创作和欣赏中表达出来,而且不像过去那样受到鄙视和争论。自由的思想空间给了这些文艺作品萌生的良好土壤。

所以在最终的方本中,几乎一无是处的凡人男子许宣遇到了勇敢表白、用情专一、温柔娴淑的美女,事业也伴随爱情而来;白娘子摆脱妖的被镇压的命运,用善良和真情收获了人世幸福;经历一番波折之后,他们的儿子金榜题名,孝心感动上天放出了母亲,拯救了家庭。这是受到长时间多方改编最终确定的版本,经历各种文化背景的冲击和打磨之后,终于成为了受人欢迎、广泛流传的白娘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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