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学作业·马熙)旧式新声:“合浦珠还”叙事在古代东亚汉文化世界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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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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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学作业·马熙)旧式新声:“合浦珠还”叙事在古代东亚汉文化世界的流动

旧式新声:“合浦珠还”叙事在古代东亚世界的流动



引言

    陈寅恪先生致沈兼士书曾言“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有关此语,据姜伯勤先生的回忆,陈先生在1955年课堂讲授时,复有进一步的阐发,“宋代江西诗派有古典,有今典。……要在古典(旧籍出处)与今典(当时事实)这两个层面上,阐释这统一符号的两重意义,从两个或多个层面上阐明其背后的文化关系”。与此相应,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关键词以及context的解释研究成为国际学界的新风尚。其中,尤以雅克勒·高夫为代表的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学者们取得的成果最为耸动。以此观之,不仅仅一字、一词的研究可以取得识小见大的效用,同一叙事在不同时空中的流变,也可以成为切近历史关键潜流的途径之一。

    合浦珠还的叙事,最初载于史部《后汉书》,其发生地则在汉代之合浦郡(今广西东部、广东西部),但历经时空的流转,变化颇多。就地域上说,这一叙事肇自汉文化的最南端(合浦郡),渐渐跨越山海,在九世纪被东亚汉文化圈的北极(日本)所受容与转化。就畛域而论,则从最开始的史部叙事一变而为集部故实,进而成为小说、传奇、禅门公案之缀语。最后,从今日事实来看,“合浦珠还”与“完璧归赵”相应,颇为今人所熟知,但其渊源所出、流变所及,却如《周易·系辞上》所说, “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因之,对这一叙事的讨论,有其相应的价值所在。然而,有关“合浦珠还”叙事的研究,检阅所及,还未曾见专文的讨论。

一、“合浦珠还”叙事的文本生成与迁转

1.汉晋时期史事文本的生成

“合浦珠还”又作“珠还合浦”,而以“合浦珠还”出现最古,其首见于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十四《宝玉部下》所列“合浦珠还”条:

合浦珠还

谢承《后汉书》曰:孟尝为合浦太守,郡境旧采珠以易米食。先时,二千石贪秽,使民采珠,积以自入。珠忽徙去,合浦无珠,饿死者盈路。孟尝行化一年之间,去珠复还。又曰:汝南李敬为赵相,奴于鼠穴中得系珠,珰珥相连,以问主簿。对曰:前相夫人昔亡,三珠疑子妇窃之,因即去妇。敬乃送珠付前相,相惭,追去妇还。


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十二首作“珠还合浦”条,而为注曰:“孟甞为合浦守,淸白政行,先去珠悉还也”。

就上引可知,目见所见“合浦珠还”故事最原始的书写,源自今已亡佚的谢承《后汉书》。据《三国志》所载,谢承为孙权夫人之弟。《三国志·吴书·妃嫔传》曰:父煚,汉尚书郎、徐令。煚子承撰后汉书,称煚幼以仁孝为行,明达有令才。又据《会稽典录》,谢承字伟平。《隋书·经籍志》又载谢承撰《后汉书》143卷、《会稽先贤志》7卷。

谢承《后汉书》的书写,为之后范晔《后汉书》所吸收。《后汉书》卷七十六《循吏列传》:

孟尝字伯周,会稽上虞人也。其先三世为郡吏,并伏节死难。……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址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址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

按:孟尝与谢承同为会稽郡人,谢承又撰有《会稽先贤志》扬讲同郡先辈。这或许可以进一步佐证,“合浦珠还”故事最原始的书写确乎来自谢承《后汉书》。要言之,范晔《后汉书·循吏列传》中《孟尝传》采谢承说之余,又添“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之语。后世“合浦珠还”故事的文本即渊源于此。


2. 由史笔向文赋:唐宋间叙事重心的迁移

  通过统计“合浦珠还”故事在四部中的历代记载情况,可以明显见到这样一个现象,即大量为唐以来类书所征引,而从史事外扩为文赋、杂闻。

“合浦珠还”故事相关文献引用概况

朝代
引用文献
撰述角度
文献类别

南朝和唐代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七十六《循吏列传》
人物传记
正史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十四《宝玉部下》
风土物产
类书


(唐)杜佑撰《通典》卷三十三《职官十五》
地理建置
政书


(唐)李瀚《蒙求集注》卷下
典故
类书

北宋
(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四百六十八《台省部二》
行政事迹
类书


(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六百八十一《牧守部十一》
行政事迹
类书


(北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一百七十二《州郡部十八》
地理建置
类书


(北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二百六十《职官五十八》
地理建置
类书


(北宋)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三十七《广南西路下》
地理建置
总志


(北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八百二《珠宝部一》
风土物产
类书


(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六十九《岭南道十三》
风土物产
类书

南宋和元代
(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七《香门》
风土物产
方志


(南宋)祝穆等《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十五《玺印部珍宝部·合浦还珠》
风土物产
类书


(南宋)谢维新《事类备要》外集卷六十三《财用门》
风土物产
类书


(南宋)真德秀《政经》
行政事迹
儒家


(南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后集卷十二
地理建置
类书


(南宋)祝穆等《古今事文类聚》外集卷十《路官部·复还去珠》
地理建置
类书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三“珠还合浦”条
典故
方志


(南宋)施宿《会稽志》卷十四《人物》
人物传记
方志


(南宋)郑樵《通志》卷一百六十九《循吏传》
人物传记
别史


(南宋)章定《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四十七
人物传记
类书


(南宋)佚名《氏族大全》卷十九“合浦还珠”条
人物传记
类书


(元)黎崱《安南志略》卷十五
人物传记
方志

明代
(明)张鸣凤《桂胜》卷一
风土物产
方志


(明)冯琦、冯瑗《经济类编》卷三十一《铨衡类三》
风土物产
类书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七十三《臣职·去珠复还》
地理建置
杂家


(明)欧大任《百越先贤志》卷三《孟尝》
人物传记
方志


(明·崇祯)张国经等修《廉州府志》卷九《名宦志》
人物传记
方志

清代
(清)张玉书《御制佩文韵府》卷三十七之七
地理建置
类书


(清)张英《御定渊鉴类函》卷一百二十八《政术部七》
行政事迹
类书


(清)张英《御定渊鉴类函》卷一百三十《政术部九》
行政事迹
类书


(清)张英《御定渊鉴类函》卷三百六十四《珍宝部四》
风土物产
类书


(清)张玉书《御制佩文韵府》卷七之三“合浦珠”条
风土物产
类书


(清)姚之骃《后汉书补逸》卷十《谢承后汉书第二》
人物传记
传记类


(清)朱轼《史传三编》卷五十《循吏传》
人物传记
传记类


(清·康熙)张辅修等纂《合浦县志》卷九《名宦志》
人物传记
方志


(清·康熙)徐成栋等纂修《廉州府志》卷九《名宦志》
人物传记
方志


(清·乾隆)周硕勋等纂修《廉州府志》卷十三《宦迹志》
人物传记
方志


(清)阮元《广东通志》卷二百三十一《宦绩录》
人物传记
方志


(清·道光)张堉春等纂《廉州府志》卷十八《宦绩志》
人物传记
方志


众所周知,类书编撰之初一个主要目的,即是为了服务于文辞撰作,如《初学记》的目的,本是“纂经史文章之要,以类相从。要以教诸王”。上引《艺文类聚》与《白氏六帖事类集》中对 “合浦珠还”故事的摘取,展现的类书与“合浦珠还”之间的亲近性,隐隐反映了“合浦珠还”故事由史笔向文翰的一个变化。这一转向的高潮,我们以为,当以唐德宗贞元七年(791)进士科试《珠还合浦赋》为标志。

《文苑英华》卷一百十七中收录有此年尹枢、陆复礼、令狐楚应试所作的《珠还合浦》赋。贞元七年科举中“珠还合浦”试题的出现,是“合浦”典故流传过程中的一个高峰,此事不仅反映出德宗贞元时代此故事已深为文学阶层所研习,其更深远意义还在于为此后的流布大添助力,然而,这也使得“珠还合浦”故事的衍生与分化倾向进一步扩大、定型。

首先是异闻。《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书即载有林藻贞元七年试《珠还合浦赋》衍生的异闻,谓:

(林)藻赋成,忽假寐。梦人吿曰:“何不叙珠来去之意。既寤。乃改数句。”又谢恩。黄裳谓藻曰“叙珠来去,如有神助。”

其次,是人物的消退。细览上表,可以看到唐宋类书中对于“合浦珠还”故事的归置,可以分为这样几类:一是归于政事(《册府元龟》、《通典》及南宋真德秀《政经》);二是归入物产,欧阳询《艺文类聚》最早归于《珍宝部》,《太平御览》亦归于“珍产门”,《太平寰宇记》《古今事文类聚》《事类备要》吕祖谦辑《东莱先生分门诗律武库30卷》等皆入于此。三,才是人物,如《通志》《安南志略》。前两类分类比重的增大,可以见到人物褪去、故实增强的这一特点。

以上现象,无论是贞元年间“珠还合浦赋”的流行,还是异闻的衍生、类书分类的变化,都在在说明“合浦珠还”故事的叙事重心在唐后期开始不断偏移,从史事转入了文赋。

3.雅俗之变:明清传奇中的化用

贞元七年的三篇赋作其主旨尚不离其珠还合浦典故所赞扬的政治道德,但后世越来越多的作品中,“合浦”一词与“珠”、“还珠”捆绑在了一起。其虽引合浦之典,所言已非“合浦”之事与“还珠”之义。对这一意象的反复渲染与模糊使用,更对此文学性演化起了积极的反馈作用。合浦一词便以“合浦珠”、“合浦还珠”的形式,渐演化成了汉文化中一个美丽的意象。最具代表性的一例即是明末清初《合浦珠》传奇的出现,此传奇为《西楼记》的作者袁于令所作,已佚失。明人张岱写给袁于令的《答袁箨庵信》中便提到了这部传奇:


传奇至今日幻极矣!生甫登场,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妆。兼以非想非因,无头无绪,只求热闹,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要文理。近日作手,要如阮圆海之灵奇,李立翁之冷隽,概不可得。吾兄近作《合浦珠》亦犯此病。[[[] [明]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143页。]]


从张岱的叙述中可知,此《合浦珠》不外写些才子佳人的事,“只求热闹,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要文理”。清初烟水散人将此改编为四卷十六回的《合浦珠》,其内容正是如此[[[] 关于此传奇,郑志良在《袁于令<合浦珠>传奇探考》一文中考述甚详,参见郑志良《袁于令<合浦珠>传奇探考》,《戏曲研究》第69辑。]],其相较于现实中的“合浦”抑或合浦珠的本意而言,显然已相去甚远。

二、“合浦珠还”叙事在日本平安时代的流播及其背景

1.由赋而诗:《田氏家集》三首诗的分析

收于岛田忠臣所著《田氏家集》中的三首诗是作者目前所见最早使用合浦典故的作品,岛田忠臣为平安初期汉学的代表人物,《田氏家集》一名便是取自其唐名“田达音”。兹录此三首诗如下:


省试赋得珠还合浦用神为韵,限六十字。

大守施廉洁,还珠自效珍。光非怀汉女,色似泣鲛人。

旧浦还星质,空涯返月轮。行藏犹若契,隐见更如神。

感化来无胫,嫌贪去不亲。希哉良史迹,谁踏伯周尘。


及第作

秋帐收萤不见阶,春天射鹄箭无乖。

□□身上生光影,合浦明珠透出怀。


省试,珠还合浦诗

世间何事胜腰鱼,丽日晴光及第初。

宿昔贺人犹不信,今朝在我喜欢余。[[[] [日]岛田忠臣著,[日]小岛宪之监修《田氏家集注》,大阪:和泉书院,1994年,第126页。]]


上引第一首《省试赋得珠还合浦》作于唐风盛极一时的平安时代前期。据金元理的考证,岛田忠臣于嘉祥二年(849)省试及第补为文章生,[[[] 参见[日]金元理《嶋田忠臣伝考》,九州岛:九州岛大学国语国文会,《语文研究》1965年第20号。]]此诗自当作于是年(849),那么该年省试自然是以“珠还合浦”为题。

如诗题所示,《省试赋得珠还合浦》是一首省试诗。日本省试诗的出现,宏观上与当时学术风气有关。此时近于日本文学史上“敕撰三集”[[[] 敕撰三集的时代约相当于嵯峨天皇在位时期,参见[日]后藤昭雄《日本古代汉文学与中国文学》,高兵兵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3页。敕撰三集是指弘仁五年(814)敕撰的《凌云集》,四年后(818)的《文华秀丽集》、天长四年(827)的《经国集》。]]时代尾声,“文章经国”思想是这一时期的主流,因此学习、创作汉诗文的风气在上流社会中臻于鼎盛。在此学术风气下,大学寮内教授诗文的文章地道位及其影响上升,这便成为省试诗的直接渊源。这一时期文章科地位的变化,首先表现为教授汉诗文的文章博士地位、官品的升抬,宝龟三年(772)四月,淡海三船以大学寮管理者身份兼文章博士[[[] [日]菅野真道等编《续日本纪》卷第三二“宝龟三年四月庚午”条,东京:岩波书店,1990年,第558页。]],至弘仁十二年(821)二月,“勅:文章博士、是从七位下官,今改为从五位下官”[[[] [日]藤原冬嗣、藤原绪嗣等编《日本后纪》卷二九“弘仁十二年二月甲申”条,佐伯有义编《增补六国史》,东京:朝日新闻社,昭和十五年年,第6148页。《日本后纪》卷二九佚,此为佐伯有义据《类聚国史》卷一○七补。]],承和元年(834),更停纪传博士以增文章博士一人[[[] [日]藤原良房等编《续日本后纪》卷三“承和元年四月庚子”条,东京:岩波书店,1990年,第190页。]];文章科地位的变化,使得文章生出身之人垄断了大学头、侍读、式部大辅等学术要职[[[] 参见[日]桃裕行《上代学制の研究》(修订版),《桃裕行著作集》卷一,东京:思文阁出版,1994年,第87页;[日]并久木幸男《日本古代学校の研究》,东京:玉川大学出版部,1990年,第108—167页。]],志愿于文章道之人趋之若鹜。承和四年(837)七月,更增文章生为二十人,《续日本后纪》“承和四年七月丁丑”条载:


式部省言:“大学寮言去天平二年三月格,文章生廿人,简取杂任及白丁聪慧者。今诸生等器少岐嶷,才多晩成,至应文章之选,皆及二毛之初。而人虽贤良,未必位荫。望请白丁文章生预之出身。”勅许之。[[[] 《续日本后纪》卷六“承和四年七月丁丑”条,第235页。 ]]


嘉祥二年(842)省试之以“珠还合浦”为题,尚与842年去世的嵯峨天皇以及当时在位的仁明天皇(833—850在位)对唐德宗的推仰有关。嵯峨本长安附近安葬唐德宗的山名,嵯峨天皇皇陵所在的嵯峨野,也是援用了德宗陵寝的地名,平安京及附近修建有大量以嵯峨命名的别院,如天长八年(833),诏建嵯峨院:


为嵯峨院。下诏曰:“鸡观之上,日照先被。龙辂所过,恩典曲降。嵯峨院者、先太上天皇光临之地。”[[[] 《续日本后纪》卷一“天长十年四月丁丑”条,第166页。]]


又如弘仁七年(816)记载中又见有“嵯峨别馆”:


癸亥。(嵯峨天皇)幸嵯峨别馆,命文人赋诗 ,雅乐寮奏乐,赐文人已上绵有差。[[[] 《日本后纪》卷二十五“弘仁七年二月癸亥”条,第6112页。此条亦为佚文,系佐伯有义据《类聚国史》七二《射禮》、并《日本纪略》补。]]


前已述及,唐德宗贞元七年(791)科举试《珠还合浦赋》,此次日本嘉祥二年(849)省试题即是对唐贞元七年(791)科举试题的拿来,所不同者,唐贞元七年试赋,日嘉祥二年试诗。从嵯峨、仁明两天皇倾心唐风的角度上说,这种文化上的“拿来”,既有模仿的因素,亦有对唐德宗推仰的成分。

就此诗的内容及其所反映的主旨上看,其紧扣《后汉书》中所赞扬的政治道德。此诗起于“太守”,终于“伯周”,通篇围绕“珠还合浦”故事的主人公孟尝而写,全诗更基于《后汉书·循吏列传》内容,丝毫不离对“廉”这一品德的褒赞。全诗的主旨正是汉代以来中土一脉相承的政治理论的反映,《后汉书》中将孟尝的善政及崇高道德品质与海出珍珠联系在一起,其理论依据可以在东汉时期《白虎通义》中找到类似的支撑,其书卷五载:“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通,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从这一点上说,此省试诗的出现隐隐透露着平安时代日本社会所作的一种努力——将日本政治纳入中国传统政治与道德系统中。

2.背景的变异:日本民间文学《浦岛子传》文本中的“合浦”叙事

浦岛传说是《浦岛子传》成型前广为流传的故事,在今天,浦岛太郎与龙宫城的故事也是日本家喻户晓的传说。浦岛传说讲述的是一位叫浦岛太郎的渔夫的故事,浦岛太郎因救了龙宫中的乌龟,被带到龙宫城,并得到神女款待。临别之时,神女赠送他一玉盒,告诫不可以打开它,太郎回家后,发现时移世易,已历七世。在他打开盒子的瞬间,盒中喷出的白烟使太郎化为老翁,最终成为了浦岛的明神。

今本收于《群书类从·文笔部》的《浦岛子传》是从《丹后风土记》中辑出的,据小中村清矩和青木正儿的考定,其创作时间比日本最早的和歌总集《万叶集》的时间还要早。

严绍璗先生指出《浦岛子传》有前后相承的四个文本,最早的是《古事谈》卷一中所收的文本,为第一文本,收于《群书类从·文笔部》中的《浦岛子传》为第二文本,《丹后国风土记》中的文章属于第三文本,朱雀天皇承平二年(932)的《续浦岛子传记》属于第四文本[[[] 参见严绍璗《日本古「伝奇」『浦岛子伝』の研究 : 日中文化における神话から小说への轨迹についての研究(その一)》,《日本研究》,《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纪要》第12卷,1995年,第33-72页。]]。

第二文本即《群书类从》所收《浦岛子传》是最重要的一个文本,它改变了第一文本的结局与主旨,这一改动又为后续文本所继承。《古事谈》卷一中的《浦岛子传》只止于“言毕约成,分手辞去。岛子乘舟眠目归去,忽以到故乡澄江浦”[[[] [日]黑板胜美等编《新订增补国史大系》卷十八,东京:弘文馆,昭和四十年,第131页。]]。后来《丹后国风土记》与《续浦岛子传记》的文本均承接了群书本《浦岛子传》的故事,《风土记》与《续浦岛子传记》又结合日本民族的特点而进行了创新。

《丹后国风土记》本中加入了和歌以表现情感的徘徊:


于斯拭涙歌曰:“等许余蔽尓,久母多智和多留,美头能睿能,宇良志麻能古贺,许等母知和多留。”神女遥飞芳音歌曰:“夜麻等蔽尓,加是布企阿义天,久母婆奈礼,所企远理等母与,和远和须良须奈。”[[[] [日]武田祐吉编《上代文学新选》,东京:武藏野书院,昭和十四年,第66页。]]


“等许余蔽尓,久母多智和多留,美头能睿能,宇良志麻能古贺,许等母知和多留。”“夜麻等蔽尓,加是布企阿义天,久母婆奈礼,所企远理等母与,和远和须良须奈。”是以汉字表和音,二者写成古典日语的形式分别是:

常世べに 雲たちわたる 水の江の 浦嶋の子が 言(こと)持ちわたる

汉语大意:水江浦岛子,言说随云渡,飘转至常世

大和べに 風吹きあげて 雲放(ばな)れ 退(そ)き居(お)りともよ 吾(わ)を忘らすな

汉语大意:向彼大和国,风吹云飞,纵使别离勿忘我

《续浦岛子传记》则又创造了汉诗与和歌相和的“歌诗和”形式,其文中谓“依有余兴,咏加和歌、绝句各十四首。浦嶋子之咏十首,龟媛之咏四首。”本文篇幅所限,试举一首如下:



嶋子咏:

水乃江 浦嶋子加 玉匣 开天乃后曾 久厄子鴈气留

いづのえの うらしまのこが たまくしげ あけてののちぞ くやしかりける

嶋子咏:

水江嶋子到蓬莱,恋慕故乡排浪回。

龟媛哀怜相别后,犹开玉匣万悲来。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和歌与汉诗绝句主旨虽近,但并非简单的互译,抛开和歌5-7-5-7-7音节的排列格式,此首和歌大意为“水江浦岛子,打开玉匣悔不已”。显然相较于和歌而言,后面汉诗所含容的内容要多得多。诚如严绍璗先生所说,“作者的文学才能是和汉兼备的”[[[] 参见严绍璗《日本古「伝奇」『浦岛子伝』の研究 : 日中文化における神话から小说への轨迹についての研究(その一)》,《日本研究》,《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纪要》第12卷,1995年,第33-72页。]]。

讨论完四种文本之间的关系,我们再看群书本《浦岛子传》的结局及其主旨。前文已述,《浦岛子传》的第一文本终于岛子回乡,群书本《浦岛子传》添加的文字不多,但却极大地改变了内容的主题。以“岛子忽然顶天山之雪,乘合浦之霜矣”为全文收尾的这部分文字将第一文本中“宿缘相遇”、“仙境结合”、“回乡”的结构一变而为“宿缘相遇”、“仙境结合”、“回乡负约”、“永难再见”。第一文本基本是对六朝小说与唐传奇的模仿,群书本《浦岛子传》中添加的这一段可以视作对浦岛传说结局的部分性回归——浦岛子虽然成仙却再也见不到龟姬了,浦岛子成仙来源于原传说的系统,而后面悲剧性的结尾则表现了此时日本文人社会受佛教悲苦思想与以《游仙窟》为代表的唐代爱情传奇作品双重影响下的“物哀”情绪[[[] 有关《游仙窟》对平安时代日本文学创作的影响,可参见杨彬《文化选择:中国小说在日本奈良、平安时期的流播——以<游仙窟>为例》,《中国文学研究》第九辑;张哲俊《游仙窟与中日文学美学特质》,《国外文学》,1998年第3期。]],由于《浦岛子传》成书时期,创作者对汉文的运用尚有窒碍,文本中这种情绪表现的尚不明显,至《续浦岛子传》,这种哀伤情绪借岛子之口,清晰地表达了出来:


嶋子玉匣开之后,紫云飞去之处,老大忽来。精神恍绍,而叹息曰:“嗟妒哉,呜悲哉。违神女一诺之约,而失仙游再会之期。”红泪千行湿白鬓,丹诚万绪乱绛宫。其后鸣金梁而饮玉液,飡紫霞而服青衫。延颈鹤立,遥望鳌海之蓬岭,驰神凤跱,远顾仙洞之芳谈。飞游岩河,而隐沦海浦也。遂不知所终,后代号地仙也。


物哀的思想在此处表现的淋漓尽致,岛子负约开启玉匣,不仅失去了再会之机,同时容颜苍老,最后不知所终。

“顶天山之雪,乘合浦之霜”构成了最关键文本的结局,这一结局又为后来者所继承,成为了后世有关浦岛传说的主要记忆。天山雪、合浦霜在此处既是形容岛子衰老之像,同时若联系前文的“紫烟升天”描写,则顶雪承霜又有羽化成仙的想象,这一点在之后的文本《续浦岛子传记》中更清晰地写了出来——“其后鸣金梁而饮玉液,飡紫霞而服青衫。延颈鹤立,遥望鳌海之蓬岭,驰神凤跱,远顾仙洞之芳谈。飞游岩河,而隐沦海浦也”。

然而,此处对天山、合浦典故的化用却有进行讨论的必要。众所周知,天山与合浦的典故均出自汉典。问题在于天山雪的意象很常见,如唐人岑参的“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唐]岑参《岑嘉州诗笺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17页。]],陈羽的“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 [唐]陈羽《从军行》,《全唐诗》卷三四八,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96页。]]等诗句都是巧妙运用这一意象的代表。而合浦霜的用法却很奇怪。天山在塞外边寒之地,由天山联想到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合浦却在岭南湿热之边,断难与寒霜联系在一起。在中国很少见到文章中出现“合浦霜”一类的词语,清代龚鼎孳倒有“金谷晓霜飞合浦,玉台战垒逼成皋”之句,[[[] [清]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二〇,清康熙十五年吴兴祚刻本,第218页。]]但很明显与《浦岛子传》“合浦霜”的意象仍有距离。

如此则《浦岛子传》中“合浦霜”又是如何而来的?历史上,中、日、韩境内均有“合浦”这一地名。新罗在757年时曾将其骨浦县改为合浦。《三国遗事》卷五自注:“骨浦国(今合浦也)等三国王各率兵来攻竭火(疑屈弗也,今蔚州),王亲率御之,三国皆败。”[ [高丽]一然《三国遗事》卷五,《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册,第1017页上。]新罗时期合浦位于镇海湾,即今韩国釜山以西的马山市,向以朝鲜半岛南部重要港口而见称,元军征日本,即以合浦为基地,近代更是日俄互相争夺的咽喉港口。相较于北部湾的合浦而言,此镇海湾合浦在气候上更契合寒霜的意象。朝鲜文献中保存了大量有关镇海湾之合浦的汉诗文,考虑到日本与朝鲜半岛频繁的文化往来,不排除《浦岛子传》有将新罗之“合浦”作汉典之“合浦”的可能。

三、结语:“合浦珠还”叙事流变背后的历史世界

    由于特殊的自然环境,合浦海域为马氏珠母贝提供了优越的生长环境,因而从古至今即盛产珍珠。汉武帝元鼎六年,平南越,又以其地“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址、九真、日南、珠厓、儋耳郡”。至此, 合浦所产的珍珠多由官府把持,孙权时期,更改合浦郡为珠官郡,尤可见合浦珠对中原王朝的意义所在。

正因如此,合浦珠在进入正史叙事的开始,必然带有浓烈的政治底色。而“合浦珠还”叙事在不同时期的流变,其背后真切体现了自帝王文化而士人文化,又自士人文化而市民文化的“中国文化三段”说。有关“中国文化三段”说,宁稼雨先生论之甚详。汉晋时期,帝王文化占据着统治地位,在这一背景下,可以说,“合浦珠还”叙事的根基正在“政教”二字。汉晋的文化体系中坚信天人相应,在天成象而在地成文。因此,产珠这一自然现象,正如胡司德在The Animal and the  Daemon in Early China(早期中国的动物与灵异)中指陈,先秦两汉的动物世界是被纳入整个道德伦理体系之中,不是作为牺牲、灾异,就是祥瑞。前者是礼仪性的,后者是政治性的。合浦珠还的叙事也同样如此。其目的在于彰显德政,这一政治伦理尤其可以从东汉《白虎通义》中找到依据。《白虎通义》卷五载:“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通,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唐宋间“合浦珠还”叙事的转向,实则由于这一时期士人文化的抬升而声影相随。书写的重心从史类转入类书类、又进入诗赋类的背后,是历史叙事向文学叙事的转进。在传统的中国政治体系中,历史书写最开始就是以君主为中心的,所谓“君举必书,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然而,南北朝文学与经、史的分立,却是与中古士族门阀的兴起相应的。世家大族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文学创作中,不仅仅有审美、艺术上的因素,更有相应的政治、经济背景在,这一点,唐长孺先生《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以及周一良先生都有相应的论及。明清时期,“合浦珠还”叙事的异化从大的背景下说,则与市民文化的兴起不可分割,正因如此,“合浦珠”之叙事转而更多地出现于传奇、戏曲等讲唱类文学之中,作为娱乐的一种点缀。

因此,纵观整个“合浦珠还”叙事在我国古代的流变,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两个倾向,一是从汉晋六朝时期,十分肃穆的“政治”文学叙事,转而为明清间世俗娱乐的“市井文学”叙事。二是原先的政治、地理空间,被虚化,最终只保留下“珠”的意象。

此外,在东亚世界中,“合浦珠还”叙事所呈现的空间差异与时间差异,与中国“合浦珠还”叙事的演变又有同与不同之处。一方面,其与汉文化在东亚世界的时空流动虽相一致。但另一方面,又因应在地文化的发展而有了相应的流变。平安初期,日人吸收汉文化进程中存在两种模式——模仿与转化,平安初期这种对“转化”的追求最终促成了始于九世纪后半期的“国风化”运动。日本平安时代的合浦珠还叙事的受容与发展,正是这一脉络下的产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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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续日本后纪》卷六“承和四年七月丁丑”条,第235页。
  • 《续日本后纪》卷一“天长十年四月丁丑”条,第166页。
  • 《日本后纪》卷二十五“弘仁七年二月癸亥”条,第6112页。此条亦为佚文,系佐伯有义据《类聚国史》七二《射禮》、并《日本纪略》补。
  • 参见严绍璗《日本古「伝奇」『浦岛子伝』の研究 : 日中文化における神话から小说への轨迹についての研究(その一)》,《日本研究》,《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纪要》第12卷,1995年,第33-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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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参见严绍璗《日本古「伝奇」『浦岛子伝』の研究 : 日中文化における神话から小说への轨迹についての研究(その一)》,《日本研究》,《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纪要》第12卷,1995年,第33-72页。
  • 有关《游仙窟》对平安时代日本文学创作的影响,可参见杨彬《文化选择:中国小说在日本奈良、平安时期的流播——以<游仙窟>为例》,《中国文学研究》第九辑;张哲俊《游仙窟与中日文学美学特质》,《国外文学》,1998年第3期。
  • [唐]岑参《岑嘉州诗笺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17页。
  • [唐]陈羽《从军行》,《全唐诗》卷三四八,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96页。
  • [清]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二〇,清康熙十五年吴兴祚刻本,第218页。
  • [高丽]一然《三国遗事》卷五,《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册,第1017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