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梦”故事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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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梦”故事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扬州梦”故事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摘要:用中国叙事文化学方法,梳理杜牧“扬州梦”故事,可见该故事在历代诗评词作、小说和戏曲中的丰富文学表现形式,由此比对各代之流传文本从而归纳出故事的演变轨迹,并进一步剖析故事演变背后的文化推手。




关键词:杜牧;“扬州梦”故事;演变;文化意蕴




杜牧“扬州梦”故事写我国唐代诗人杜牧的风流韵事,故事地点并不局限扬州,它得名于其《遣怀》绝句:“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诗出以后代不绝书,在小说、戏曲等体裁中均有文本流传。杜牧“扬州梦”故事以才子佳人和爱情香梦深深打动后人,几经历代文人的雕琢和渲染,不仅成就了内涵深厚的知名典故,堪与黄帝的华胥梦,庄子的蝴蝶梦,卢生的黄粱梦并名齐驱,其流变中的文化意蕴也耐人寻味。




一、
杜牧“扬州梦”故事的文本流传





杜牧“扬州梦”故事基于其放荡生活和风流逸事,得名其一《遣怀》诗作,诗歌以笔带香艳脂粉气息,在貌似冷静平淡中,委婉地抒发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愤懑不平,同时也表达了对过往岁月荒唐之行的忏悔之意。

杜氏此《遣怀》诗之后,其同代人于邺专就杜牧“逸游之事”以小说形式写了一篇《扬州梦记》,于氏文中一边对杜牧风流艳事娓娓道来,一边穿插进杜氏诗歌,如其《兵部尚书席上作》、《遣怀》、《题禅院》和《叹花》等,读之倍感真切。该文也成为此后各种敷衍杜牧“扬州梦”故事的祖本,同代以及后世诗评词作、小说集中多有对之转引、节录亦或稍作补充的文字,如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高彦休《唐阙史》卷上之《杜舍人牧湖州》、丁用晦《芝田录?杜书记平善》(载《类说》卷十一)、《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三之《杜牧》、王谠《唐语林》卷七之《杜书记平善》、张君房《丽情集?湖州髫髻女》(见《类说》卷二十九)、毛滂《东堂词》之《调笑令?咏苕子》、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之《杜牧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六之《杜牧》、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之《杜牧》、冯梦龙《情史》卷五《情豪类?杜牧》以及卷十三《情憾类?杜牧》。上述种种留传文本,记载杜牧风流之事,虽简繁有别,题名不一,但也基本构成了杜牧“扬州梦”故事在其间的流变脉络。

杜牧“扬州梦”故事不仅在诗词、小说中传颂不衰,在戏曲文本中更是大放光彩。元代就有著名作家郑光祖所撰《紫云娘》杂剧,惜剧本佚,但考“紫云”常用为妇女名字,本剧即或演杜牧与扬州妓女紫云故事亦大有可能。另有元朝知名作家乔吉所著《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明代卜世臣所作传奇《乞麾记》(可惜今无传本)、清代嵇永仁所作传奇《扬州梦》、清代黄之隽所撰杂剧《梦扬州》(又名《杜牧》)、清代陈栋所作杂剧《维扬梦》、清代佚名作者所著杂剧《梦扬州》(惜其藏本今不详归于何处)、还有“小留香馆”藏本京剧《扬州梦》。

除了诗评词作、小说和戏曲之外,杜牧“扬州梦”故事作为知名典故广泛运用在诗词、小说和戏曲等各种文体的作品中就更为不胜枚举。如宋?黄庭坚《鹧鸪天》词:“甘酒病,废朝餐。何人得似醉中欢。十年一觉扬州梦,为报时人洗眼看。”元?倪瓒《【双调】殿前欢?听琴》:“十年一觉扬州梦,春水如空。”《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长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清代岳端所作传奇《扬州梦》,虽所演非杜牧之事,但却采其“十年一觉扬州梦”诗句标题。杜牧“扬州梦”故事广为传播,由此可见一斑。




二、杜牧“扬州梦”故事的演变轨迹




故事在流传之中伴随着文体的演变,其实反之亦然。杜牧“扬州梦”故事首先由其本人之一诗歌得名,随之在同代人于邺之小说中初具规模,进而在各代文人墨客中引起共鸣,作为典故被广泛使用,尤其在戏曲文学中焕发异彩,其演变轨迹清晰可循。

(一)叙述的演变

杜牧“扬州梦”故事随其在各种文体中流播,因为载体体裁不同,故事的叙述也相应的发生着流变。其《遣怀》诗,以高度精炼的语言追忆了自己昔日诗酒纵情、放浪形骸的荒唐生活,抒发了青春虚掷、功业未成的人生感叹。囿于七言绝句的诗体形式,诗歌言辞暗含的故事不得展开叙述,只能点到为止,这也为此后杜氏“扬州梦”故事的铺衍叙述留下了广阔空间。

杜氏此故事的叙述在于邺的小说《扬州梦记》里首次发生质的飞跃,诗歌中浓缩的意象得以铺展,“江湖载酒”、“楚腰纤细”和“青楼薄幸”已不单是需要想象才能感观的画面,于氏小说主要选取杜牧幕职牛相时扬州狎妓,赴宴李愿宅索惠紫云,寻芳湖州时十年相约三事让诗歌画面开始具象化,杜牧“扬州梦”故事在此可说具备了必要的情节内核,敷写文人浪漫风流的特质,但是情节显得疏散,故事的叙述呈板块拼凑状,像是文人逸事集锦,缺乏连贯的线脉,当然在情节的推进发展中塑造人物性格也就无从谈起。

在其他小说中,杜牧“扬州梦”故事亦多未超出这一叙述状态,至多也是内容上有所转引、节录或是稍作补充。如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节选了杜牧赴宴李愿宅索惠紫云之外,文前增入其游城南至文公寺遇禅僧感其玄言而咏《赠终南兰若僧》诗之事。高彦休《唐阙史》卷上之《杜舍人牧湖州》、张君房《丽情集?湖州髫髻女》、冯梦龙《情史》卷十三《情憾类?杜牧》则只载其寻芳湖州时十年相约之事。《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三之《杜牧》、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之《杜牧之》及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之《杜牧》记取其游逸三事,例同于邺《扬州梦记》,只是文字稍有出入。丁用晦《芝田录?杜书记平善》、王谠《唐语林》卷七之《杜书记平善》则仅取其幕职牛相时扬州狎妓之事。《唐诗纪事》则是简要辑系诗歌与本事,叙述自是蜻蜓点水。

杜牧“扬州梦”故事的叙述在戏剧文学中得以长足发展,首先,元人乔吉杂剧《扬州梦》开始围绕其题目正名“张好好花月洞房春,杜牧之诗酒扬州梦”作整体构思,叙述不再是杜牧逸事的生硬拼凑,而有了一以贯之的表现主题,剧中幻设梦境,联系杜牧《张好好诗并序》,把张好好与“扬州梦”巧妙地绾合在一起,对于氏《扬州梦记》是个发展。其次,清人陈栋杂剧《维扬梦》,比之乔作,梦中设梦,情节更奇。故事叙写杜牧幕职扬州,夜夜流连妓院欢娱,不以功名为念。不料此事惊动梓潼元皇帝君,遂派朱衣使者对之重演吕洞宾邯郸道上故事,让其梦中遍尝幕客心酸。杜牧醒悟,后来居官,获赠相好紫云。故事叙述因为梦中设境,更显波澜。但是杂剧终究限于体制,不能尽情铺叙,而清人嵇永仁传奇《扬州梦》敷衍杜牧此故事,以上下两卷,三十二出之篇幅则已能极尽叙写变幻之能事。本传奇构思精严,将于氏《扬州梦记》所写杜牧风流三事全部囊入,但又叙述自然连贯,不见拼接痕迹。其中写杜牧与韩歌娘及紫云合赚司徒李愿,情节一波三折,既惊险又风趣。写杜牧与绿之叶悲欢际遇更是叙述宛转,高潮迭起。剧中增设齐小二与阴大郎两小人从中拨弄,使得才子佳人遇合美事受阻,情节由此得以铺陈,因而更显摇曳多姿,生动引人。

(二)形象的演变

通过文本载体的演变,杜牧“扬州梦”故事不仅在叙述上由片状凑合趋于统贯表达,由相对简单走向较为复杂,叙事因素得到不断加强,情节更加曲折,而且人物形象也在发生着演变。

首先,形象数目的增设。杜牧此《遣怀》诗,因为绝句形式,凝练的语言表达出隐微诗酒青楼快意的同时,更多倾向于对自身政治抱负落空的一种深衷隐痛,诗人形象藏于言辞背后。到于邺小说《扬州梦记》,杜牧形象具体可感,另外节度使牛僧孺、司徒李愿、歌妓紫云、湖州刺史某乙、鸦头母女等人一并随故事展开一一陈现。此后,其他小说载本均未超出这些既写形象。至戏曲文学中形象数量更为丰富。乔吉杂剧《扬州梦》演叙杜牧婚娶歌女张好好之事,比之小说,张好好、媒人员外白谦及豫章太守张纺等为新增人物。黄之隽杂剧《梦扬州》写杜牧娶女又增出一妓红雨。陈栋杂剧《维扬梦》写杜牧与紫云遇合之事,剧本添出梓潼元皇帝君、朱衣使者等,真实异想天开。嵇永仁传奇《扬州梦》演此故事算篇幅最长,人物自然较为繁杂,新增韩歌娘、巫医婆、温庭筠、李商隐、齐小二、阴大郎、史宪城,可谓文人歌妓,武夫儒将、赌棍屠夫、巫婆老鸨,三教九流,一应俱全。

其次,形象身份的坐实。杜牧《遣怀》一诗,诗人形象隐含句中。于邺以及其他小说,女主人公基本不出紫云和湖州氏鸦头女范围,湖州刺史某乙有的则落实为崔君(或坐实为崔元亮),闲居李司徒则有指实为李愿。戏曲剧本中,女主人公有张好好、紫云、红雨以及命名为绿叶的鸦头女,孔子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文本给形象指名加姓,落实身份,不言而喻,可以起到加强作品的真实效力之用,告知读者实有其人,确有其事。

最后,形象内涵的变化。杜牧,新旧《唐书》有传,只是均附于《杜佑传》后,《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七云:“(杜)牧好读书,工诗为文,尝自负经纬才略。”《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六云:“(杜)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于诗,情致豪迈”。正史所载,自有根据,由此可见杜牧性情。但是“唐人尚文好狎”,狎妓、携妓、蓄妓尤其成为文人风雅生活的重要内容,或被视为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之象征,风流俊爽,自视甚高,仕途失意的杜牧有此好尚,就更是不能例外。所论《遣怀》之作,便是对这种冶游生活情带悔痛的诗性追忆。孙书磊先生《中国古代历史剧研究》指出:“后世文人历史剧作者因认同甚至激赏前代文学家的志趣而钟爱该文学家及其作品,并进而产生欲将其人其作结合起来加以表现,以求与古人神交的强烈冲动。于是,演绎历史上文学家作品创作的本事的历史剧便应运而生。他们通过在历史剧中演绎前代文学作品的本事,实现志趣上的古今对接。”当然,以文人为题材进行创作的作者不限于后世,而且此种题材作品也不仅是历史剧,杜牧“扬州梦”故事流传文本就是很好的明证。可是,故事撰构,毕竟会染上作者的志意,难免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因此,不可避免,杜牧“扬州梦”故事形象会由真实走向虚构。

由此而来,本故事主人公杜牧的形象也在嬗变之中。其《遣怀》诗,侧重情怀感叹,故事意味缺乏,不便论其形象。于邺《扬州梦记》,通过杜牧幕职放荡、赴宴咏妓和湖州约聘三个片段,就已勾勒出杜牧疏野放荡,风流俊逸,知恩图报,刚直有节的生动形象。其他小说文本中,杜牧这一所塑形象基本未被变动。在戏曲文学里,杜牧形象发生了较大流变。乔吉《扬州梦》中,杜牧虽仍是风流才子,甚至好色之名惊动皇帝,但因激赏张好好才貌而对之钟情痴迷后,誓言哪怕纵有奢华豪富家,倒赔妆奁许招嫁也绝不丢下与其美满恩情,并以实际举动展现出专情痴狂的才子形象。嵇永仁传奇《扬州梦》中,杜牧除了秉承才华超众、风流潇洒的特质外,又平添了几分政治家的雄才韬略和道学家的冷血酸腐。再看黄之隽杂剧《梦扬州》,杜牧则又是伪装道学的风流名士形象。而陈栋杂剧《维扬梦》中,杜牧不仅风流疏狂、放荡不羁,也有雅量热肠、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品性。




三、杜牧“扬州梦”故事的演变蕴涵




历史上的杜牧虽有其人,却只有一个,自其以生花妙笔写出那脍炙人口的《遣怀》绝句后,其“扬州梦”故事便得到同代及后世文人的不断敷衍,尽管各种文本无不着眼于杜氏逸游之事,喜谈风月,以致“扬州梦”一词几近成为“风月繁华”的代称,但在不同作家的各自文本中,杜牧形象及此故事内涵又各有不同。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笔下的杜牧“扬州梦”故事,其实都是撰者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对之作出的独特理解,寄托着各自的情感。而人是历史的存在物,不可能将自己完全抛离历史,作者在借历史上之人物故事表达自己的主张和感受时,总会不自觉地让作品打上其时代文化的烙印。从唐朝至清代,杜牧“扬州梦”故事演变的背后“推手”或说反映的文化蕴涵,清晰有致,细细寻绎,饶有趣味。

先看唐代, 吕兴昌先生《奔腾与内敛——盛唐诗歌》曾言:“有唐继隋奄有天下,其文化精神一方面接受江左之清新优雅,另一方面则承袭北朝而远祧两汉之质朴雄壮。两者相互映衬影响,汇成新流。此外,就军事经济而言,大唐乃当时世界性之大帝国,生于其间,无形间似有一份莫名的信心活跃胸中。”其文人仕子,感染泱泱大唐气象,遂适性任情,真诚坦率,毫不避讳世间功名利禄、声色歌舞,行动服从生命本真原则。他们既没之前魏晋文人苦苦思索自身生命价值的那份沉重,也没以后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之绞索羁勒,无须遮掩“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放纵狂欢。于邺小说《扬州梦记》可称就是这一文化生态的经典映像,其所塑造之杜牧,是生性风流、不拘小节的翩翩才子。在任职掌书记时,他依然几无虚夕地出入秦楼楚馆,尽兴宴游;在身为持宪之侍御史时,他又是自请赴宴,不拘礼法,开怀畅饮,当着众宾,对妓紫云凝睇良久,甚至点名索妓,惹人哄堂大笑,仍能即席赋诗,“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在湖州寻美,水嬉之日,他“闲行寓目”于云集如堵的茫茫人海,终于钟意年十余岁之鸦头少女,定下“十年之约”,可当才子姗姗来迟之际,又能潇洒吟诗,慨然“厚为礼而遣之”。可见唐人笔下的杜牧,绝妙地体现了那个时代之人率性任真的品性,豁达爽朗的气度。于氏撰述杜牧“扬州梦”故事的字里行间,折射出唐代文人仕子的生活风范,洋溢着时代风潮的精神气韵。

次说宋代,宋太祖能夺权建国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实不光彩,心理也乏自信,所以担心武将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于是选择重文轻武路线作为王朝的基本国策。又因历史机缘,宋朝连遭外族入侵,边地失守,尽管其科举制度改革更有利于文人发展,提高文人地位,但较之唐代,文人精神却趋向整体滑坡,变得谨微内敛。从现今所见宋代记载杜牧“扬州梦”故事之小说文字来看,其多是节录于邺《扬州梦记》,像是进行文献整理,缺乏对其风流生活的创造热情,这无疑反映出宋代文士精神气度没了唐之张扬奔放,但并不表示宋代文人对杜牧“扬州梦”故事内涵缺乏认同。恰恰相反,他们对杜牧本欲成就非凡功业,实际却落得虚掷光阴,一事无成,细思人生恍如迷梦般的懊恼与悔恨袭上心头,深有感怀,所以在诗词中多有对之吟叹。如宋?曹勋《上塘值清明八首》诗之一:“客路逢寒食,欣同不系舟。闲中聊适性,要地固抽头。不作扬州梦,何能贾客留。壮怀今断断,世事任悠悠。”宋?陈子高《大年流水绕孤村图》诗:“少游一觉扬州梦,自作清歌与写成。流水寒鸦总堪画,细看疑有断肠声。”宋?王千秋《忆秦娥》词:“阑干侧,当时我亦凝香客。凝香客,而今老大,鬓苍头白。 扬州梦觉浑无迹,旧游英俊今南北。今南北,断鸿沈鲤,更无消息。”宋?姜夔《月下笛》词:“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竚,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再言元代,元蒙统治者崇尚武力,轻贱文士,凭金戈铁马夺得天下,漠视儒学对其稳固统治的积极作用,为此入主中原后曾长达八十余年停止科考,即使后来恢复开科,但在选取及用人标准上的严重民族歧视政策,让众多满腹诗书、胸怀韬略的文人士子丧失仕进之路而颠狂绝望。另则,宋元已降,商业经济逐步繁荣,市民阶层队伍壮大,符合其欣赏趣味的通俗文学发展强势。而且,《元史?刑法志》条例:“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诸乱妄撰词曲,以乱上者,处死。”在此背景下,疏离政治、不关时事的爱情故事自然成为杂剧作家首选题材而使其创作蔚然成风。当然,正如丹纳在《巴尔扎克传》中所言:“精神著作的产生不能只靠精神,整个人对它的产生做出了贡献。他的性格、他的教育、他的生活、他的过去和现在、他的情欲、才能、德行和恶习,他灵魂的行为的每一部分都在他所思考和写作的东西上留下了印痕。”乔吉对杜牧“扬州梦”故事在人物、情节、结局、意涵上的创造性改编,寄予了作者自己的身影,也可说在杜氏身上找到了契合点。如其散曲《折桂令》云:“文章杜牧风流……老我江湖,少年谈笑,薄倖名留。”作为封建社会的底层儒生,乔吉自然无法超越“金榜题名”和“才子佳配”情结,虽然其《扬州梦》中,杜牧不是状元及第,但也位居高官。杂剧的情节诚然不是史实,事实上杜牧之与张好好有各自的人生轨迹,彼此擦肩而过。作者浓墨重彩让他们在《扬州梦》中瓜熟蒂落,功德圆满,说穿了无非是一场“白日梦”式的自我迷醉,这正反映出传统文士囿于时代局限对为官入宦,娇妻美妾的终极追求不能超拔,何况是在有“九儒十丐”之排位的元代,缺失性心理补偿的创作冲动就更是异常强烈。

至于明代,封建机器运转已经长达两千年之久,虽还不至立即报废,但也没了生机活力。明代统治者前期从政治制度和文化政策上对人们实行严格专制掌控,但历史发展自有不可违背的规律,统治阶级内部的腐化堕落无疑加速了封建旧机器的淘汰。尤其是正德以后,明朝诸位帝君或是刚愎自用,或是消极怠政,致使长时间的朝政废弛,弊害丛生,朝廷的控制力度逐渐减弱。而外,商品经济的活跃,市民队伍更加壮大,他们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专事农业生产,也不再一味追求仕进走仕途经济,通过从事被封建正统所鄙视的商贸活动而谋生养家,甚至有些人因此成为巨富豪贾,生活消费极尽奢华。生活方式的改变,冲击着人们的心灵,让其重视“对人情世俗的津津玩味,对荣华富贵的钦羡渴望,对性的解放的企望欲求”之当下现实享乐。在哲学层面,阳明心学及其众多分化学派,无不为此生活行径声援呐喊,给予晚明个性解放思潮以强大动力。卜世臣《乞麾记》传奇,剧本虽已亡佚,但据目录之书介绍,可知,其演杜牧风流韵事,缀合杜诗“欲把一麾江海去”句,及其乞守湖州之事为剧名。吕天成《曲品》评云:“发挥小杜之狂,恣情酒色,令人顿作冶游之想。”而且,卜世臣生活约在明万历年间,散曲之作喜为艳曲,此剧猜想定在一定程度浸染上晚明社会淫靡风习。

终论清代,满清以少数民族身份凭借铁血武力入主中原,一统全国,面对先进的汉族文化,既有羡慕,又带恐惧,一边自我标榜熏染儒家之学,寄望正统,又因天生自卑,比以往各代对士人控制更为严厉。异常严酷的文字狱让清代文人噤若寒蝉,所谓“罗网满地欲何之,文字藏机剧可危。鹦鹉洲边休作赋,鹧鸪岭下莫题诗。”在极端的专制而又对汉人随时猜忌、严密防范的高压统治下,不说在野的士人难以产生“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伟大抱负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崇高理想,就是当朝的大臣也不敢有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气魄,但是士人还要“学而优则仕”,只不过士人“忧道”“谋道”的优秀传统不得已让位于“求食”“救贫”的切实之需。

尽管读书而应举做官,几乎是广大士子谋得物质存在的铁定宿命,但正真通达此径,又谈何容易。历经数十年寒窗苦读,不辞辛劳鏖战文场而侥幸博得一第毕竟少之又少,大部分士子终生与功名无缘,又谋生乏术,生活格外困顿。众多士子饱读诗书,自负才情,渴慕赏识知己,一展怀抱,不甘虚度平生,也为糊口养家而入人幕府。但是,时过境迁,清代幕宾与唐代幕客,存在着根本差异。因为于清,为幕纯属个人行为,不关国家人事安排,而在唐则隶属国家机关,很多幕客已中科举,带职京衔,还可升迁。

嵇永仁传奇《扬州梦》、黄之隽杂剧《梦扬州》、陈栋杂剧《维扬梦》尽管不约而同地敷衍杜牧“扬州梦”故事,取向亦各有不同,但无疑都融入了各自的幕府生活期遇和体验。嵇氏青少年时即恃才优游,又为人慷慨不拘小节,虽胸怀经世之学,却数困场屋,带着怀才不遇的失落,生活贫困的焦灼,而创作以获牛僧孺恩遇的杜牧为主角之《扬州梦》,剧中寄予对知己的无限向往和深情渴望可以想见。怀抱落空,仕宦无门,如若有牛相之属,慧眼识才,拔己于年华虚逝,尘微流离之中,当然尤为重要。难怪其同学李琯评曰:“一段风流佳话,为千古才人树帜,特为樊川况欤,抑亦自况,而为他日左券也?”黄氏亦是多年科场不幸,尽管学识渊博,为生活所迫,坐馆入幕,寄人篱下地授徒糊口,幸遇幕主陈元龙赏识,甚至所作杂剧亦是由其资助刊刻。黄作除了把杜牧狎妓当成名士风流韵事来描写外,反映出古代文人惯有的“娥皇女英”情结,甚至将牛僧孺派人暗中保护杜牧狎妓之行当成德政歌颂。黄之隽感其对己的国士之遇,剧中隐隐可见。其后陈氏去世,黄氏为作祭文痛悼:“在隽一人之感恩知己,方衔哀而不遑磬述;即公一生之嘉言懿行,亦更仆而不可殚传。”陈栋相较二人,却没其幸运,屡应乡试而不中,又苦于多病,几乎以药代饭为生,也曾游幕,想必乏人推赏,终郁郁不得志而含恨离世。陈作敷写杜牧梦中遍尝幕途恶况,醒来碎砚掷笔,求取功名,后来历官清要,获赠美姬紫云。现实为幕的悲惨遭际,于剧中是隐然显现,心中理想期待借文字虚幻满足。

综上所述,杜牧“扬州梦”故事由其《遣怀》诗作发端,变经各种文体,在历代文人笔下不断演化,并被烙上各自时代的特殊文化蕴涵。此故事流传甚广,近代还有获“四大名旦”称号之一的艺术大师荀慧生先生演出的京剧《扬州梦》,影响如此之大,究其原因,无不跟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和传统的文人审美心理息息相关。传统文人轻狂,期许甚高,美女功名,念念不忘,但生之并不如意,十之八九,感怀人生,犹如梦幻,杜牧“扬州梦“故事非常契合中国文人局于或说理想渴慕,或说现实伤痛的内在心理,为此,该故事拥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可说文化土壤的源泉不竭,其被演绎的动力就会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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