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张鸡黍故事的文本演变及其文化分析 李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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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张鸡黍故事的文本演变及其文化分析 李莹
 范张鸡黍故事的文本演变及其文化分析
  摘要:范张交友故事自后汉以来被视为友情和信义的代表,自后汉至明清,涉及正史,诗歌,话本,杂剧等多种体裁形式,其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有着明显的改变。信义始终贯穿在范张鸡黍故事的演变中,从范张故事的演变中可以看到不同时代下的不同风貌。
  关键词:范张鸡黍;友情;信义;死友
  范张鸡黍的故事从东汉时期产生,经过了长时间的演变发展,衍生出了志怪小说,话本小说,杂剧等形式。通过对文本的梳理对比,可以看到在故事的基本框架下具体情节和细节发生了改变。本文将采用中国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方法,尝试对范张故事在不同时期蕴含的文化含义做出分析。
  一、 范张鸡黍故事的文本流变
  范式,字巨卿与张劭,字元伯相交的故事于史有征,确有其人。按文本出现时间梳理,范张故事最早出现在孔融《汝颍优劣论》“汝南张元伯,身死之后,见梦范巨卿”,根据文章开篇所提出的观点汝南士胜于颍川士,与后句“颍川士虽有奇异,未有鬼神能灵者也”,与其并列所举的戴子高、许子伯、许掾等人都是贤良正面的例子,可以得出张元伯之奇异的原因是其具有某种正面积极的品质。孔融对于范张故事的描述非常简略,但在其中“梦”这一故事重要的情节和因素已经出现。
  范张故事开始具有较为完整的故事情节,是从《后汉书》开始。《后汉书》有多家都进行过撰写,其中载有范张故事有三国吴谢承所撰《后汉书》卷五《独行传》和南朝宋范晔所撰《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西晋华峤撰《后汉书》卷三中亦有《范式传》,其记载了范式与孔嵩事,未见范张故事。三国吴谢承所撰《后汉书》已亡佚,自《文选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等书中可得见部分文字。谢书记载,范巨卿与张元伯少游太学相识,归家时相约二年后巨卿赴元伯家拜尊亲,见孺子。到了相约之日,元伯于家杀鸡作黍,二亲笑说山阳距离十分遥远,不一定会来赴约。张元伯相信范巨卿是“信士”必定会如约而至。话音还未绝,范巨卿就到了张家,于是升堂拜母欢饮而别。此段故事辑自《文选》注,《北堂书钞》及《太平御览》。后巨卿就仕郡功曹,元伯患疾,有两友人1昼夜探视,元伯死前叹“恨不见死友”,后托梦于巨卿言其已死之事并告知其发丧日期,巨卿服朋友之服前来吊唁。张元伯发丧之日,柩不肯进,张母抚着棺柩问张元伯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张妻说元伯有遗憾,必然是在等待范巨卿。后见素车白马而来,张母称这肯定是巨卿来了。范巨卿叩丧曰“行矣元伯,死生异路,永从此辞”,在场千余人为之挥泪感动,巨卿“执绋引柩”灵柩才得以继续前行,后为元伯修坟树才离开。后半段故事见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北堂书钞》。除此之外,还记有范巨卿与陈平子、孔嵩相交之事。谢书所记载的范张故事已经具有了完整的事件框架,可分为鸡黍之约与托梦奔丧两部分,构成了相交—约定—巨卿赴约—元伯身死托梦—棺柩不行—巨卿奔丧引柩这一范张故事的基本模式。孔融在《汝颍优劣论》中“见梦于范巨卿”明显提及的是谢书所载的后半段故事,“梦”的内容和情景描绘的更为细致,由托梦所带来的事件后续发展也可得见。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谢书记载的前半部分事件中,范张鸡黍之“鸡黍”始见于此,《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中“死生交范张鸡黍”条中有“鸡黍事,始见于《谈苑》”似有谬误,鸡黍之事在谢承所撰《后汉书》中已有提及,范张故事核心意蕴之一的“信”字通过“巨卿信士”一言已经点出,“升堂拜母”“死友”“素车白马”等后发展成为常用事典的词语在谢书中业已出现,张母、张妻、郅君章、商(殷)子徵等人物也已完备。
  东晋干宝撰志怪小说《搜神记》载有范张鸡黍故事,程毅中《古小说简目》附录一存目辨证中“《山阳死友传》,《五朝小说》本。题魏···蒋济撰。出今本《搜神记》卷十一。《搜神记》所载《山阳死友传》是否为蒋济所写,又或谬误,已不可考。范张故事大体框架与谢书相似,仍是鸡黍之约与托梦奔丧两部分。在些许字句上有所不同,如比谢书少了“春别京师”“以秋为期”“九月十五日”的时间标志,谢书“升堂拜母,饮尽欢而别”《搜神记》为“升堂拜饮,尽欢而别”,《搜神记》去除了“仕郡为功曹”几字。而在具体情节上有了明显的变化,谢书为张元伯杀鸡作黍准备酒宴,二亲笑问“山阳去此几千里,何必至?”,而《搜神记》则改为张元伯将事情告诉母亲,请求母亲设馔等候范巨卿,张母问话也发生了改变“二年之别,千里结言,尔何相信之审耶?”,后者质疑语气更重,而“鸡黍”一词已不见于《搜神记》中,仅以“馔”笼统概括,而张母在元伯回答巨卿是信义之人,不会违背约定之后,多出一句“若然,当为尔醖酒”。在前半“鸡黍之约”故事中张母较谢书更为直接的参与到了故事中。在后半“托梦奔丧”故事中,张元伯临尽前范书也增加了一段与殷子徵的对话。
    后元伯寝疾笃,同郡到君章、殷子徵晨夜省视之。元伯临终,叹曰:“恨不见我死友。”子徵曰:“吾与君章,尽心于子,是非死友,复欲谁求?”元伯曰:“若二子者,吾生友耳;山阳范巨卿,所谓死友也。”寻而卒。
 谢书中郅君章和殷子徵两人不为张元伯死友的疑问中在《搜神记》中得到了具体的解释,由此可以得出死友更重于生友的结论,使得范张友情的真挚动人更添一分。托梦之后,谢书作“觉而悲”,《搜神记》则更为具体细致,“式恍然觉悟,悲叹泣下”。《搜神记》在巨卿奔丧情节的细节描写中较谢书更为细致,除前文所提巨卿恍然觉悟,悲叹泣下外,奔丧途中“驰往赴之”可见其心急如焚,“素车白马,号哭而来”相比谢书“素车白马哭而来”,一个“号”字更添悲切,而对应“号”字,添张母“望”的动作,相映成章。同时,在谢书中出现的张妻及其回答“必待范先生”的情节在《搜神记》中不见记载,这一情节的消失强化了张母在故事中的作用,经人提醒方知与望到白马素车号哭而来便知是儿子所期望的范巨卿相比,显然后者更具有故事性,也更能凸显巨卿信士形象和范张友情的诚挚。志怪小说《搜神记》与史书相比,在大体框架结构未变下,通过细节的细致处理使得人物的心态和形象更具体生动。
 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 卷八十一《独行列传》记范式事,其中除包含范张故事外,同谢承《后汉书》一致还记有范式与陈平子、孔嵩相交的事情。除了在少数语句上有增改,如“少游太学”后多出“为诸生”三字,“至期果到”变为“至其日,巨卿果到”等外,范书将《搜神记》删去之“式仕为郡功曹”一句添回,并添加了“(巨卿)具告太守,请往奔丧。太守虽心不信而重违其情,许之。”这一情节,用以对应范式郡功曹的职位,使得情节衔接更顺畅,事件发展的逻辑更合理,而太守不信却仍准许巨卿奔丧,也能从侧面显示出范巨卿得知友人已死的哀切。其余情节与《搜神记》所载相同,后世注评等涉及范张故事多本范书。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八“东南有范巨卿冢,名件犹存。巨卿名式,山阳之金乡人。汉荆州刺史,与汝南张劭长沙陈平子石交号为死友矣。”《水经注》为地理类书籍,其简要的记载了范张为死友的故事,此后范张故事不断被文人引用,或编入类书、地理书等书籍中,或引入诗词文章,成为固定典故,用以表达守信义或朋友之间真挚友情。
 后有元代宫天挺作杂剧《死生交范张鸡黍》,于《录鬼簿》著录题目为“第五伦举善荐贤”,正名作“死生交范张鸡黍”,简名“范张鸡黍”,《也是园书目》《今乐考证》《曲录》等皆著录此剧正名。此剧流传版本,有元刻《古今杂剧》三十种本,仅有正名,不载题目,仅有曲词和简单的科白,有所破损;明脉望馆钞校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原本未题作者姓名,有墨笔署曰“宫大用”撰,题目作“义烈传子母荣华”,正名“死生交范张鸡黍”;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题目与脉望馆钞校本相同,曲词接近元刊本;《元曲选》本,题目作“义烈传子母褒扬”,正名作“死生交范张鸡黍”,曲词与元刊本有较大出入,尤其是第四折,比远看本少了八支曲;《酹江集》本,题目正名与《元曲选》本相同,曲词也与其较为接近。明代郭勋著《雍熙乐府》中载有标“一枝花 范张鸡黍”,乃宫天挺杂剧中曲词,明张禄著《词林摘艳》中同载有“一枝花 范张鸡黍二折”标有“元 宫大用”字样,仅记载曲词,较《雍熙乐府》更为丰富。本文采用王季思先生主编校对整理的《全元戏曲》本《死生交范张鸡黍》。此剧共四折,末本,正末扮范式。故事基本结构未变,仍旧是以鸡黍之约与托梦奔丧为两大主要内容,但相比前人所记载的范张故事,杂剧大大的扩充、创造了更多新的情节。
 杂剧讲述范式与张劭结为生死之交,同在帝学读书,心怀大志不愿任州县之职,见谗佞满朝,辞归故里。同学王韬与孔嵩来送行,分别时孔嵩托王韬将自己所写万言长策转呈王韬岳父求得仕进,范张两人约定两年后今日范式往汝阳拜探张母,张劭答允杀鸡炊黍款待范式。两年后,范式按约定前往张家,路遇王韬。王韬将孔嵩的万言长策据为己有,通过其岳父之力得到了官职,范式与王韬聊天时严厉抨击官场腐败的现象,后两人同往张劭家做客。张劭坚信范式必不违信,在家与母亲杀鸡炊黍等待范式到来。欢饮而别,分别时约定来年张劭前去探望范式。而后张劭患病身故,临死前叮嘱其母等待范式来料理丧葬事宜,否则灵车不动,口眼不闭。再说范式,吏部尚书第五伦访贤求能,听闻范式贤名,特来征聘其为官,范式厌恶官场黑暗不肯应召。交谈之间,范式小睡,梦到张劭身死,请范式为他主理丧葬之事,并将老母妻儿托付给范式。范式深感悲痛,第五伦劝阻梦境不可信,范式深信不疑无心仕途,立即启程前往张家。张母主持下葬,千人戮力都无法移动张劭灵车,正应了张劭死前所言。此时范式服丧到来开棺见尸,诵读祭文,主持丧葬事宜,应张劭所言承担奉养张母及妻儿之事,后引柩下葬。范式为张劭服丧百日余,为其种松柏修坟墙。第五伦将范张之事启奏天听,亲至召范式为官,范式应允,见马前虞侯为友人孔嵩,得知王韬赖万言长策之事,告知第五伦,第五伦同样宣召孔嵩入朝并揭发惩罚了王韬。
 宫天挺杂剧在人物、情节、思想内容上都和前代故事有了很大的不同。首先,以范张故事为主线的同时,加入了王韬与孔嵩围绕万言长策的副线,其次,增加了大量的人物,孔嵩确有其人,在《后汉书》中记载范式任荆州刺史后巡视新野看到被雇佣做小卒得到孔嵩,叹息其有才能却只能做一个小卒,想要让县令另外派人代替他,孔嵩认为日期不满不愿离去。孔嵩作为迎接范式的马前小卒和被范式举荐都是于史有征,在杂剧中根据史书的记载进行了改编,范式被第五伦优待,遇见作为马前虞侯的孔嵩,向第五伦举荐,而后牵出万言长策的暗线,使得故事得以首尾照应。另一重要人物第五伦也于《后汉书》卷四十一中有记载,其为官刚烈正直,节俭忠贞。第五伦劝阻范式,后又借马给范式之情节,或由范晔《后汉书》中增加的“太守虽心不信而重违其情,许之”演化而来。杂剧中的反面角色王韬则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人物。再次,范式之身份也由“仕郡功曹”成为了“因大志,耻为州县”后又隐居不肯为官的痛骂官场腐败混乱的文人,由于杂剧篇幅长,通过科白,曲词等表演形式更完整立体的塑造各个人物的形象。
 宫天挺杂剧尚未脱离自后汉以来故事产生的大体框架和模式,而在明代冯梦龙著的《喻世明言》中所载的范张鸡黍故事,有了一番新面貌。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考证,明晁瑮《宝文堂书目》卷中《子杂》著录“范张鸡黍生死交”即《清平山堂话本》中《欹枕集》卷上收有《死生交范张鸡黍》,多有残缺,此篇即为冯梦龙《喻世明言》卷十六《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大约为明初人作。陈桂声《话本叙录》则记为元话本,话本小说具体年代和作者已不可确考,残缺几半,由可见部分得知,其与《后汉书》所载相差较大,与后冯梦龙所编拟话本小说《喻世明言》中《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多有相近,冯梦龙疑以《清平山堂话本》所载为蓝本整理编辑而成。
 《喻世明言》讲述的是汉明帝时,张劭进京赶考,路途中住店听闻隔壁有赶考的书生患病,,此乃范式范巨卿也。张劭悉心照顾直到范式痊愈,却因此耽误了考试,范式感念张劭义气,两人结为兄弟。半年后两人分别,约定来年今日到张劭家中登堂拜母,张劭允诺做鸡黍等待范式到来,两人依依惜别。到了相约之日,张劭在家中杀鸡炊黍备好酒席等待范巨卿,却始终不见人来。直到三更半夜,夜深人静,才看到范式随风而至,张劭大悦,拿出早已做好的鸡黍款待范式,范式却陈情到自己因为商贾事务忘记了重阳之约,因邻里送茱萸酒方才想起,千里之隔一日不可到,不肯失信于张劭,想到人不能行千里,鬼魂可以,嘱托妻子等待张劭来主持他的丧事,后自刎以鬼魂赴约。张劭听后深感悲痛,其母与弟惊醒,张劭告知亲人原因,要去山阳奔丧,张母劝阻,张劭安排好家中事便启程前往山阳,一路驰往。及到范家,范妻正将范式下葬,棺柩却不肯动,张劭与范妻将前情一一陈述。张劭宣读祭文,随后自刎而死,葬与范式旁。本州太守将此事上奏朝廷,汉明帝为两人追封,荫及子孙。
 拟话本首先将主次角色颠倒,以往范张故事皆以范式为主角,范式为张劭主持丧葬,拟话本却反而行之,且范张两人的身份产生了变化,张劭家务农,范式则变成了世本商贾,从“仕郡功曹”到贤能重义不愿为官再到进京赶考的商贾,范式的身份变化具有十分鲜明的时代特。其次,传统范张故事是由鸡黍之约与托梦奔丧两个相对独立的事件构成,但此篇将两个故事串联为因果关系,因范巨卿自刎赴鸡黍之约而导致了张劭为其奔丧,同时将梦与鸡黍之约两者融合为一个因素,不再有单独的托梦环节,而是以魂魄相见诉说的方式完成了原本“托梦”的作用。再次,故事的结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范张两人不仅交换了主次角色,因范式为鸡黍之约而自刎身死,张劭感其恩义,自刎而死的结局与范式修坟种树的传统结尾大相径庭。最后,在很多细节上也有了诸多改变。张劭与范巨卿的相识,在之前的作品中都采用的是两人在太学有同窗之谊,此篇却将其改变为张劭赶考途中义救范式,进而感情深厚,得以成为结拜兄弟,毫无进学同窗之事。人物也有了变化,拟话本中张劭不曾婚娶,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弟弟是拟话本的首创,在之前的文本中从未出现,而范妻和子女也是新加入的形象。其中张母是始终存在于故事中的人物,其形象、作用在文本的演变中不断丰富,在拟话本小说里,张母具有了重信义轻功名的性格特点,在张劭等待范式到来及告别家人去奔丧的两大情节中,张母拥有了比以往都丰满的形象和情节推动作用。
 范张故事除了有本身所演变来的种种故事外,在其他小说中也曾有所提及,如明代罗懋登《西洋记》卷十八,第八十八回“崔判官引导王明王克新遍游地府”中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在第四所宫殿“信实之府”中,提及范张故事中的“鸡黍之约”作为信的代表,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关云长封金挂印”中关羽说到“某自幼读书,粗知礼义,至于观羊角哀、左伯陶之事,论张元伯、范巨卿之约,未尝不三叹而流泪也。”借范张之事表现关羽大义,此种似典故之用法在诗文中则更为突出。
 在传统诗文中也常常提及的范张故事,已经具有了较为固定的含义,与范张故事分为两大部分相对应,典故之含义可以大约分为两类,一类是使用“鸡黍”“鸡黍之约”等词,其含义侧重范张故事中的“信”成分,如唐独孤及《为元相公祭严尚书文》“鲤鱼遂绝,鸡黍无期,惜无宝剑,挂君松枝。”唐李瀚《蒙求》“陈雷胶漆,范张鸡黍。周侯山嶷,会稽霞举。”宋苏轼《送沈逵赴广南》中“君归趁我鸡黍约,买田筑室从今始。”等;一类是与“范张”“素车白马”相关,更多的侧重于对两者真挚友情的称颂,即其中“义”的成分,如南朝梁刘峻《广绝交论》“范张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明茅坤《哀施南石太学文》“闻元伯以巨卿为死友兮,殡车迟白马而不移”,明申时行《祭太保王公文》“昔元伯为巨卿见梦,伯牙以钟期绝弦”等。由于范张故事具有较为固定的模式和含义,范张典故多出现在祭文,送别,酬和等题材中。
 二.范张鸡黍故事演变的文化意蕴
 范张鸡黍故事自被史书收入以来,以不同的文体在不同的时代被不断的演绎,文人在故事的书写中受到所处时代、文体体例、个人经历等各个方面的影响,因此我们也可以通过范张故事的演变窥见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意蕴的变化。
(一) 宣扬“信义”中蕴含的批判背反因素
范张故事最早出自于正史《后汉书》之《独行列传》中,是以“信义”的典范收入史书中的,其作用无疑是正面宣传,道德说教。范张故事本身决定了其必然不能脱离赞颂信义的观念,但在元杂剧与明拟话本的不断发展中,单一的道德宣传中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反叛因素。
元代是异族统治的时代,由于蒙古人崇武轻文的观念和他们并不了解中原文化等原因,元代统治者在文化上处于放任无作为的状态,礼法松弛,既无文字狱,也无八股文,政治力量的不干预使得思想与言论十分的自由,出现了“文倡于下”的局面,呈现出非常丰富的多样性。而科举长时间处于停滞的状态,士人无法通过读书致通显,故而元代读书人的读书少功利之急,多抒发自己之情怀之意。传统的儒家思想并未消散,相反仍旧深深植根于元代士人们的心中并自觉的传播着。宫天挺在《范张鸡黍》中所流露出的想要进仕却无门路,想罢官归隐断绝进仕之念却又不能的矛盾心态,正是元代后期的文人们的普遍的写照。
宫天挺“历学官,除钓台书院山长。为权豪所中,事获辨明,亦不见用”,曾任山长的经历让宫天挺的杂剧题材更多的体现君臣之道,朋友之义。元朝后期统治者曾提倡儒学,这使得长久处于寂寥状态的文人们看到了微弱的复兴的希望,科举取仕至仁宗才勉强恢复,加之对汉族学子有多种要求和限制,通过正常的科举进身基本无望。《范张鸡黍》中范式与孔嵩虽有大才却也无法通过科举得到进身的机会,而只能凭借第五伦孜孜不倦的访贤而得以加官进爵。如果说科举的限制使得学子感到无望,那么官场卖官鬻爵的腐败则让士人们充满了愤怒和批判的情绪。《范张鸡黍》中作者精心加入的王韬赖下孔嵩的万言长策的副线明确的表现出有识之士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得到机会,却依旧有着进仕愿望的现实。范式“盖因志大,耻为州县,又见产宁瀛朝,辞归闾里”,后范式的许多曲词和言语更是十分直接、辛辣的讽刺揭露批判了士人的愤懑,尤以与王韬谈话之言辞最为集中。“【天下乐】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今人都为名利引。怪不着赤紧的翰林院那伙老子每钱上紧。他歪吟的几句诗,胡诌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钱谗佞臣。”“【那吒令】国子监里主角的,尚书是他故人;秘书监里著作的,参政是他丈人;翰林院应举的,是左丞相的舍人。”唱词中直接大胆的揭露官场的丑闻,如此的大胆与直露可以反映出元朝统治下言论和思想的自由程度非常高。对元代官场的讽刺和揭露,如此强烈的批判反叛的精神却是蕴含在道德说教中的,这种反差极大的矛盾正是元代后期士人们心态的写照。范式自白“小生范巨卿,自离了山阳,来到这荆州郭外,闭户读书,与官府绝交。有本郡太守是第五伦,累次聘小生为掌吏功曹,此意虽善,争乃这豺狼当道,不若隐居山林为得。”范式的隐居不是发自内心的对归隐生活的热爱,而是迫于现实情况做出的不得已的选择,他们内心之中还是有着强烈的入仕精神的,所以当隐居的范式看到第五伦来访便“见高车来俺只索倒履连忙接”“听的道君命至,越着俺披襟走不迭”,范张两人同堂学业,同舍攻书,指望着两人一起朝帝阙,同建功名。杂剧的结尾更为明显的表现了这一心态,当第五伦到坟茔处再请范式时,范式云:“念吾弟威灵可表,范式丹诚。本来庐墓,但朝廷有诏,礼不容违。苟得志于朝,必不使吾弟湮灭九泉之下。”“【尧民歌】多谢你荆州太守汉循良,举荐我布衣芒履到朝堂。死生交端不比孙庞,清廉吏须当效龚黄。行藏、行藏,暗酌量,也不是咱虚谦让。”始终处在矛盾状态的士人们,心情沉郁的同时仍旧不忘呼唤道德的力量,《范张鸡黍》全剧虽然有诸多批判黑暗腐朽现实的光芒,但其整体基调还是赞扬了范张朋友之间的信义,生死不渝的传统道德,范式最后还是如愿入仕得到了御史中丞的官职,孔嵩也成为了吏部尚书,已死的张劭也得到了追封,张妻与张母得沾荣禄,王韬得到了惩罚,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出现的。相比以往的作品,杂剧《范张鸡黍》实际上还是宣扬了传统“信义”道德,具有说教的气息,这反映了元代儒学盛于下的背景,其中直露尖刻的批判现实更是显示出了一些难得的反叛因素。
相较于直刺现实的元杂剧,冯梦龙的拟话本小说《范巨卿鸡黍生死交》呈现出了对主流价值观的遵从和背反的矛盾心态。朋友之义是传统道德中被极力推崇的,《生死交》可以说大力的宣扬了朋友信义这一道德情操,其开篇《结交行》“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讲述的便是结交最难的道理。小说全篇都没有离开宣扬为大众所认可的传统道德,“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圣人云:‘大车无輗,小车无靰,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利’……”张劭这段话具有浓厚的道德说教意味。即使是张劭为范巨卿奔丧,已决心殉友临走前特嘱托其弟侍奉母亲,倍加恭敬,晨昏甘旨,使得张劭在最大程度上能够孝义两全,而小说中新增加了张劭弟弟这一人物,也是为了使得张母不至于年老失子无所依仗,成全张劭这一道德上无瑕疵的形象。与杂剧中范式与孔嵩是因为才学被任用为高官不同,拟话本小说的结尾,因“信义深重”,范张都得到了朝廷的追封,建“信义之祠”号“信义之墓”,巨卿之子还得到了荫封。受到封赏的原因一是才学,一是信义,通过这一情节可以看出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同个故事会有完全不同的侧重点。《生死交》时时都在提醒读者其大力的宣扬“信义”的道德情操,但在其中有着许多背反传统道德的细节存在,矛盾的产生正是明代现实的鲜活写照。
明代后期,社会深深受到李贽肯定人欲,提倡个性的影响。在李卓吾身后,泰州学派趋向衰微,李贽的作品遭到禁毁,程朱理学重新抬头,思想界开始从启蒙的开放姿态回归保守。冯梦龙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思想倾向虽然很接近李贽,其言论有些许异端倾向,但往往以折中形式来表达。《生死交》抛却了范张故事中同窗这一背景,将范张两人的相识塑造成了一场因义而有救命的相识,朋友之义中更多的容纳了“情”的因素。全篇宣扬了传统的“义”,但在传统观念中更为重要的进仕中举观念却十分的微薄,张劭因救范式而耽误了科举考试,却说“大丈夫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贵,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误之有”,张母得知了事情本末后,“既逢信义之人结交,甚快我心”“各各欢喜”,视功名进仕如浮云,因结交了信义的朋友而感到欢喜,情在其中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范式身份的改变,则更加明显的突出了不同时期的社会现状。范式在正史中因信义得以见载,其政绩是否卓越,才能是否无双皆无所记,所担任的官职是由郡功曹不断累迁。在杂剧中范式已经成为了一个拥有治世安邦之大才的贤士,隐居乡野被征召为官,这是元代士人沉郁不得志的现实写照,而到了拟话本小说,范式更是直接从四民之首的士变成了末端的“商”。商人以奸猾狡诈的形象出现居多,将信义这种高尚的情操赋予一个商人,在明以前是不太可能出现的。由于明代商业发展迅速,商人的地位不断提高,在小说中商人也可以成为正面人物的代表。
(二) 从民间表演到案头文人化的转变
早期范张故事出现在《搜神记》中是被当作灵异事件来记录,《搜神记》之本意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记载范张故事的笔墨简单粗线条。元代,商业具有了繁荣的景象,随之而来的是市民阶层的初现,元杂剧应运而生,杂剧具有表演的性质,杂剧可以通过动作、语言来对人物进行塑造。杂剧《范张鸡黍》中通过曲词来凸显人物,曲词十分通俗易懂,如“【鹊踏枝】我堪恨那伙老乔民,用这等小猢狲,但学得些妆点皮肤,子曰诗云。本待要借路儿苟图一个出身,他每现如今都齐了行不用别人”。而到了明代冯梦龙的时期,拟话本已经不再是说话的表演底本,成为了文人化书写供案头阅读的读物,语词更加的雅化,并在其中穿插诗词,对比杂剧与拟话本两段灵前祭词可以明显看出。
(祝云)维永平元年,几次戊午,十月癸亥朔,越五日丁卯,不才范式,谨以清酌庶馐,致祭张元伯灵柩之前。维公三十成名,四十不进,独善其身,专遵母训,至孝至仁,无私无逊。功名未立,壮年寿尽。吁嗟元伯,魂归九泉。吾今在世,若蒙皇宣,将公之德,荐举君前,门安绰楔,墓顶加官,二人为友,万载期言。呜呼哀哉!伏惟尚享。


                            ——《死生交范张鸡黍》
维某年月日,契弟张劭。谨以炙鸡黍絮酒,致祭于仁兄范君之灵曰:于维巨卿,气贯虹霓,义高云汉。幸倾盖于穷途,缔盍簪于荒店。黄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剑三秋,头颅可断。堪怜月下凄凉,恍似日间眷恋。弟今辞母,来寻碧水青松;兄亦嘱妻,伫望素车白练。故友那堪死别,谁将金石盟寒?丈夫自是生轻,欲把昆吾锷按。历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践。倘灵爽之犹存,料冥途之长伴。呜呼哀哉!尚飨。


                            ——《范巨卿鸡黍生死交》
相比杂剧直观的表演形式,案头读物要通过更曲折的故事情节,更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来打动读者。范张故事由来已久,经过历代文人在诗文中的反复引典,亦有了在大众间传播的杂剧基础,阅读者对于故事有了了解,如何满足读者更高的阅读期待成为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冯梦龙在《生死交》中,首先将人物主次顺序倒转,加入了许多辅助情节发展的新人物,又将情节改编的更为复杂,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同窗之谊改编为了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鸡黍之约成为了魂魄赴会,托梦奔丧改编为了自刎合葬,在保留故事内核的基础上做了大刀阔斧的改动,一方面是为了给读者以陌生感,引导读者阅读,一方面也是冯梦龙本人“情”之观念的驱使。
总之,范张故事自出现起便一直未曾与“信义”两字脱开联系,从正史的记载到志怪小说的录入,到各类诗词文章中的大量引用,再到杂剧与拟话本两种完全不同的改编,可以看到“信义”内核不变的范张故事在不同时代下仍旧在发生着巨大的改变,从中可以窥见社会背景、文本体制等诸多因素的不断变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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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
[11]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12]周天游辑注:《八家后汉书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 谢承《后汉书》两人为郅君章、商子徵,范书为殷子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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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ying1994 于 2017-9-18 18:35:51 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