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西施故事的流变及其深层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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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遇西施故事的流变及其深层文化心理
艳遇西施故事的流变及其深层文化心理
The evolution for the Story of An Amorous Encounter with XiShi
and the profound cultural meaning
梁晓萍
(南开大学 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300071)

[摘 要] 对魏晋以降西施故事的分支之一——艳遇西施故事进行梳理及情节单元分析,在此过程中发现文人艳遇西施故事反映了艳遇故事的原初形态,包含着艳遇故事的四种基本情节单元,叙事重心为体现美女或“神”女对社会边缘人的身心慰藉。或因为如此,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失意文人往往将书写艳遇故事视为获得精神疗救的手段,并且将父权制社会中男性的性爱理想、对“声色”的渴求寄寓于故事当中。
[关键词] 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西施;艳遇;情节单元;叙事重点;文化心理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275(2009)01-0000-00

西施是中国文化文学中有名的美人,西施故事更是为人耳熟能详。广为流传的版本是西施行美人计助勾践灭吴,功成之后与范蠡泛舟五湖而去。美人计故事反映出的是中国文化中“女祸”观念①,这里估且不论。本文要关注的是在西施故事演变过程中的一个分支——艳遇西施故事。
在早期的西施故事中,忠实于吴越史实者居多,将西施限定于越之美人的身份内,故事的面貌大致可以说是征史、言而有据的。但以魏晋为肇端,西施故事开始逐渐脱离写实路线,走向了文人“幻梦”。这类“幻梦”型故事,除了广为人知的描写范蠡西施爱情的之外,亦有不少文人艳遇西施的故事。故事情节大都为后世某文人逸士,游览西施遗迹,与西施的鬼魂或仙魄幽会,引出一段遇合之事。下文先对艳遇西施故事进行一些简单的梳理。
一、魏晋以降的艳遇西施故事
最早的文人艳遇西施故事记载于南北朝《穷怪录》:
刘导,字仁成,沛国人,梁真简先生瓛三从侄,父謇,梁左卫率。导好学笃志,专勤经籍,慕晋关康,曾隐京口。与同志李士炯同宴。于时秦江初霁,共叹金陵,皆伤兴废。
俄闻松间数女子笑声,乃见一青衣女童,立导之前曰:“馆娃宫路经此,闻君志道高闲,欲冀少留,愿垂顾眄。”语讫,二女已至,容质甚异,皆如仙者,衣红紫绢縠,馨香袭人,俱年二十余。导与士炯不觉起拜,谓曰:“人间下俗,何降神仙?”二女相视而笑曰:“住尔轻言,愿从容以陈幽抱。”导揖就席,谓曰:“尘浊酒不可以进。”二女笑曰:“既来叙会,敢不同觞。”衣红绢者,西施也,谓导曰:“适自广陵渡江而至,殆不可堪,深愿思饮焉。”衣紫绢者,夷光也。谓导曰:“同官三妹,久旷深幽,与妾此行,盖谓君子。”导谓夷光曰:“夫人这姊,固为导匹。”乃指士炯曰:“此夫人之偶也。”夷光大笑而熟视之。西施曰:“李郎风仪,亦足相匹。”夷光曰:“阿妇夫容貌,岂得动人!”合座喧笑。俱起就寝。
临晓请去,尚未天明。西施谓导曰:“妾本浣纱之女,吴王之姬,君固知之矣。为越所迁,妾落他人之手。吴王殆后,复居故国。今吴王已耄,不任妾等。夷光是越王之女,越昔贡吴王者。妾与夷光相爱,坐则同席,出则同车。今者之行,亦因缘会。”言讫惘然。导与士炯深感恨。闻京口晓钟,各执手曰:“后会无期。”西施以宝钿一双,留与导;夷光拆裙珠一双,亦赠士炯。言讫,共乘宝车,去如风雨,音犹在耳,顷刻无见。时梁武帝天监十一年七月也。②[1]693
唐人亦记有艳遇西施事,《太平广记》卷三二七引唐林登《续博物志》曰:
萧思遇,梁武帝从侄孙,父慤,为侯景所杀。思遇以父遭害,不乐仕进。常慕道,有冀神人,故名思遇,而字望明,言望遇神明也。居虎丘东山。性简静,爱琴书。每松风之夜,罢琴长啸,一山楼宇皆惊。尝雨中坐石酣歌,忽闻扣柴门者。思遇心疑有异,令侍者遥问,乃应曰:“不须问,但言雨中从浣溪来。”及侍童开户,见一美女,二青衣女奴从之,并神仙之容。思遇加山人之服,以礼见之,曰:“适闻夫人云从浣溪来,雨中道远,不知所乘何车耶?”女曰:“闻先生心怀异道,以简洁为心,不用车舆,乘风而至。”思遇曰:“若浣纱来,得非西施乎?”女回顾二童而笑。复问:“先生何以知之?”思遇曰:“不必虑怀,应就寝耳。”及天晓将别,女以金钏子一双留诀。思遇称无物叙情,又曰:“但有此心不忘。”夫人曰:“此最珍奇。”思遇曰:“夫人此去何时来?”女乃掩涕曰:“未敢有期,罕劳情意。”思遇亦怆然。言讫,遂乘风而去,须臾不见,唯闻香气犹在寝室。时陈文帝天嘉元年二月二日也。[2]2595-2596卷三二七
这两则艳遇西施故事行文上明显有相似之处,《萧思遇》当脱胎于《刘导》,但在情节上、文字上都更为简洁。
文人艳遇西施故事中影响最大的是王轩遇西施故事。这则故事最早见于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上《苎萝遇》,后[宋]刘斧《翰府名谈》增饰之,成为较为通行的本子,为《异闻总录》卷三、《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十八、《绿窗新话》卷上、《绣古春容》卷四下层《新话摭粹》、李卓吾《篔窗笔记》、冯梦龙《情史》卷二十所转载,但文字详略皆有所不同。周夷校补本《绿窗新话》有异文对照,现录于下:
唐王轩,字公远,少为诗,寓物皆题咏,颇闻淇澳之篇。游西小江,泊舟苎罗山际,感国色埋尘,怆然题诗西施石曰:“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綄纱人。”题诗毕,俄见一女郎,振琼珰,扶石笋,朱唇半笑,素手轻招,低回而谢曰:“妾自吴宫还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轩知其异,又贻诗曰:“佳人去千载,溪山久寂寞,野水浮白烟,岩花自开落。猿鹤旧清音,风月闲楼阁,无语立斜阳,幽情入天幕。”西子曰:“子之诗美矣,未尽妾之所寄也。”乃答诗曰:“高花岩外晓相怜,幽鸟雨中啼不歇,红云飞过大江西,从此人间怨风月。”既暮,乃散,期来日会于水滨。翌日轩往,则西子已在焉,又相与饮。轩诗曰:“当时计拙笑将军,何事安邦赖美人?一自鲜花入吴国,从兹越国更无春。”西子见之,怨慕久之。又曰:“云霞出入群峰外,鸥鸟浮沉一水间,一自越兵齐振地,梦魂不到虎丘山。”既夜,乃散。异日,又相遇而留者逾月,乃归焉。后有萧山郭凝素者,闻王轩之遇,亦步其故辙,日适溪边,长吟短啸。屡题诗于其石上,寂尔无人,乃郁怏而返。进士朱泽嘲之曰:“三春桃李苦无言,却被残阳鸟雀喧,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学王轩?”闻者莫不嗤笑。凝素内耻,无复斯游。[3]27卷上《王轩苎萝逢西子》
王轩遇西施成为唐代以后艳遇西施故事的主流,为人耳熟能详,宋姚宽《苎萝山》诗有“千古人传浣纱地,王轩何事得逢迎”之句,明话本《西湖二集•邢君瑞五载幽期》中也以文人谈论掌故的形式讲述了王轩遇西施事③。但此后文人艳遇西施的幻想并未停止,仍不断有异辞出现,如明代《艳异编》卷三十九《莲塘二姬》条所记就不同于前此诸书。在这则艳遇故事中,男主角是两士人杨彥采、陆升之,亦属附庸风雅的“郭凝素”之流,出游莲塘,闻邻船乐声而往,思慕歌姬(“西施”)美色,可惜腹中无才,识见平常,难为西施之匹,故女主角喟叹“错把无缘当有缘”,所谓“艳遇”也就无疾而终,全篇充满嘲讽之意。冯梦龙《情史》卷二十情鬼类《西施》条综合前人记载,将刘导、王轩、杨陆艳遇西施事融为一炉,可称为艳遇西施故事的集大成之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清陈栋的杂剧《苎萝梦》,此剧演西施死后提举蕊珠宫,管领司花天女,然情思未断,奉玉旨至浣纱溪,与吴王夫差转世之书生王轩暗结丝罗,补完前恨。郭凝素羡慕王轩艳遇,亦泊舟浣纱石畔,不料未遇西施,却遭东施鬼魂前来纠缠。此剧对王轩遇西施事进行了改编,以王轩为夫差转世,二人的遇合是为了了却前缘,因此赋予了故事宿命论的内核,反映的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报应思想,当是戏曲通俗化、大众化的结果。
二、艳遇西施故事的叙事重点
通过对以上这些艳遇西施故事的梳理,我们不难发现,故事男主角几乎都是落泊“才”子,皆饱读诗书,或有隐逸之志(如刘导),或有家仇在身(如萧思遇),或文采风流但穷困未达(如王轩)。他们无意于现实生活中的功名富贵,追求精神世界的满足:如刘导的“好学笃志,专勤经籍,慕晋关康,曾隐京口”,萧思遇的“常慕道,有冀神人”,王轩的“颇闻淇澳之篇”。虽悠然自得,但其人生取向却未必见容于世俗社会,其人生价值也距“齐家、治国、平天下”甚远,可以视为社会的边缘人。然而,恰恰是这样一群边缘人得到了美女西施的青睐,不仅中夜远来侍寝,而且晨起留物赠别,情意殷殷,共论诗书。从这样的描摹来看,叙事者的叙述心理显然并非单纯摹写男性对女色的思慕那样简单,而存有将“西施”作为“刘导”、“萧思遇”、“王轩”们的红颜知己来塑造的创作意图。
由于艳遇西施故事产生较早,也许这一创作意图表现得不够明显,我们不妨再参看一则在后世影响甚广的同样出自文人之手的艳遇故事——[明]蔡羽《辽阳海神传》。全文较长,开头先交待了男主人公程宰的身份处境:“商于辽阳”,“数年所向失利,展转耗尽”,“羞惭惨沮,乡井无望,遂受佣他商,为之掌计以糊口”、“抑郁愤懑,殆不聊生”,然而正是这处于人生的低谷的程宰却得以艳遇辽阳海神,不仅以海神之尊,携侍女数百“下降”,而且在程宰惊惧之时,温言抚慰:
俄顷,冠帔者一人前逼床,抚程微笑曰:“果熟寝耶?吾非祸人者,子有夙缘,故来相就,何见疑若是?且吾已至此,必无去理。子便高呼终夕,兄必不闻,徒自苦耳。速起!速起!”程私计:“此物灵变若斯,非仙则鬼。果欲祸我,虽卧不起,其可逭乎?且彼既有夙缘语,亦或无害。”遂推枕下榻,匍匐前拜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虔迓,诚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无惧,遂与南面同坐。其二人者,东西相向,皆言:“今夕之会,数非偶尔,慎勿自生疑阻。”
这里,海神非但未自持身分,而且待程宰以侍妾之礼,“自举卮奉程”,相与宴饮。宴罢,
……解衣登榻,则帷褥衾枕皆极珍奇,非向之故物矣。程虽骇异,殊亦心动。美人徐解发绾髻,黑光可鉴,殆长丈余。肌肤滑莹,凝脂不若,侧身就程,丰若有余,柔弱无骨。程于斯时,神魂飘越,莫知所为矣。已而交会才合,丹留浃藉,若惊若喜,若远若近,娇怯宛转,殆弗能胜,真处子也。程既喜出望外,美人亦眷程殊厚。因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见恶。吾非若比,郎慎勿疑。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致郎身体康胜,资用稍足。倘有患难,亦可周旋,但不宜漏泄耳。自今而后,遂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兄虽至亲,亦慎勿言,言则大祸踵至,吾亦不能为子谋矣。”程闻言甚喜,合掌自誓云:“某本凡贱,猥蒙真仙厚德,恨碎骨粉身不能为报。伏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初言,九殒无悔!”誓毕,美人挟程项,谓曰:“吾非仙也,实海神也。与子有夙缘甚久,故相就耳。”须臾,邻舍鸡鸣至再,美人揽衣起,曰:“吾今去矣,夜当复来,郎宜自爱。”言毕,昨夕二美人及诸侍女齐到,各致贺词。盥洗严妆,捧拥而去。美人执程手,嘱令勿泄,丁宁数四,去复回头,不忍暂舍。爱厚之意,不可言状。……[4]说渊部别传家
在这则故事中,虽然男主角的身分由文人转为商贾,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然究其实质,作为落魄商人的程宰更为契合社会边缘人的身份,然恰恰是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得到了法力无边、神通广大的海神长达七载的深深眷恋,七年之中,海神不仅供以衣锦馔玉,“琪花宝树,仙音法曲”,使程“耳目应接不暇”;而且“程每心有所慕,即举目便是”,“盖凡可以娱程者,无不至也”。两情缱绻之外,海神还凭借神力助程宰发迹,成为一方富商;在程归乡、缘尽之时,亦助其度脱危难。可以说,程宰艳遇海神之后,人世间种种可以想像得到的富贵、赏心乐事几乎都集于一身。他何以有此等殊遇?作者给我们的理由只是“夙缘”二字。理由的单薄与西施故事并无二致,全篇将大部分笔墨放在了海神“大有益于郎”、“致郎身体康胜,资用稍足”、“倘有患难,亦可周旋”之上。可见,艳遇故事所关注的并不是情节单元是否合乎常理,而是“西施”、“海神”等神仙对社会边缘人的疗救。从这层意味上来说,程宰艳遇海神可以视为“王轩”艳遇西施的扩写本与完结篇。
有了这样的认识,再来看艳遇西施故事,我们认为艳遇西施故事反映了艳遇故事的原初形态,包含着艳遇故事的四种基本情节单元:
1.故事开端:男主人公处于人生的低谷
2.故事发展:女主人公因夙缘主动降临
3.故事高潮:a:女主人公自荐枕席,男主人公解除情欲苦闷
        b:女主人公颇具才艺,男主人公获得精神慰藉
4.故事结局:男女主人公缘尽而散
由于艳遇故事以男主人公为叙事中心,从男性视角出发对女主人公做出描写,因此在故事中都注重对女主人公的外貌描写,如“容质甚异,皆如仙者“、”见一美女,二青衣女奴从之,并神仙之容”、“朱唇半笑,素手轻招”、“举止闲雅,姿色娟丽”,体现出男性的审美观。艳遇故事中出现的西施不但是美女,而且是美神,而美女和美神正如人类学者所论述的那样,二者都是父权神话的产物④,与艺术中的其他女性形象一样,“是置于男子和社会之间的一种情感调节器。女性处于主客体的连接处,是个人和社会的交叉点”, [5]73成为为男性主体服务或观照的对象。在艳遇故事中出现的“西施”直接迎合了男性世俗生活的需要:他既能实实在在地占有她,解除情欲苦闷;又能通过她去获得精神慰藉,超越自我乃至在世俗生活中发迹变泰,这方是艳遇故事的叙事重点所在。
三、艳遇西施故事的文化意蕴
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随着艳遇故事的出现,西施的身份已由历史上的美女而渐渐演变成传说中的美神。在艳遇西施故事的分支当中,叙事者舍弃了在西施故事的其他分支中广受争议的“祸水”或“范施爱情”的叙事重心,将笔墨放在了美色的描摹与自荐枕席、满足男主人公的身心两重欲望之上,换言之即舍弃了故事流变中的道德内核而关注爱欲与美。而这并不是西施故事的首创。叶舒宪先生在对爱神和美神的研究中就曾指出,“把爱欲和美的主题对象化到女性身上,构想成主管爱和美的女神,这绝不只是个别文化中的个别现象,而是一种相当普遍的人类现象。大凡发展到父权制文明早期的民族国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产生类似观念与信仰的现实条件。”[6]312由此生发,将西施视为“美女+美神”的复合体,不难发现西施艳遇故事应视为“高唐神女”母题的变奏。
“高唐神女”母题源自于宋玉的《高唐赋》,尤其是序文中宋玉向楚襄王讲述的其父楚怀王艳遇巫山神女的故事: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7]卷十九
怀王的这则风流故事,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交媾致雨”情节,不少学者对这则故事的原型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认为这是传统宗教神话观念的一种反映,正因为如此,宋玉才在赋文中鼓励襄王往会神女,与神女交欢,达到草木繁盛、五谷丰登、政清国富的目的⑤。可见,艳遇故事的母题一开始就带有人神交欢、受神庇佑的情节。当然值得我们注意的不止于此,其后宋玉又在《神女赋》中借助该模式叙述了另外一个梦会神女的故事,虽然此神女非彼神女,仪态高雅,不可亵渎,但这一母题却从此在中国文学中延续下来了。这就引发我们的思索,宋玉津津乐道于梦遇神女的叙述是否有更深一层的意图在内?据弗洛伊德的研究,“只有不满足的人才会幻想。未得满足的愿望是幻想背后的驱动力”,[8]176“作家经常通过乔装打扮,来弱化白日梦中的自我主义性质”。[8]183史载宋玉为襄王的文学侍从,壮志难酬,为现实生活中的失意者,于是在梦幻世界中追求他在现实世界中难以得到的事物,接近现实世界中难以接近的美人,聊以安慰。
可见,艳遇故事是失意文人疗救人生不如意的一种手段。艳遇西施故事中出现的女主人公西施以美色闻名于天下,曾为吴王夫差的宠妃,这样的经历使西施与其他美女相比对文人来说更具吸引力。人生的失意者、社会的边缘人要在世俗生活中艳遇西施这样的美女基本上不具备可操作性。现实生活中,生存境遇不堪的男性即便富有才情、情趣高雅,也很难将其对美人的思慕转化为现实。唯有在文学世界中,不论身份高下,帝王、士大夫甚至贩夫走卒都有机会和有可能与自己倾慕的美人来上一段恋爱或是艳遇。因此,叙事者在故事中将男主人公设定为无功无业的社会边缘人之后,却在解释这些世人眼中的“失败者”何以获得“西施”的倾慕,替之解决情欲苦闷,使之获得心理安慰上词穷,只能草草以“夙缘”作结。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尔奈就曾经指出,为补偿软弱感、无价值感和缺陷感,人生中的不得意者往往会借助想象的翅膀创造出“理想化”的自我,认为自己具有极高的天赋和无限的力量,“这个理想化的自我比他真实的自我更加真实,这主要不是因为它有吸引力,而是因为它能满足他的全部迫切需要……理想化的自我成了他观察自己的视角,成了他衡量自己的尺度。”[9]8而对“王轩”们来说,美女的自荐枕席就是他们补偿自己的方式,他们以此向世间俗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论俗人还是雅士对美女的爱好都是共通的,正如先贤们所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而在他们的美人梦中,西施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绝色美女不仅理解“王轩”们的人生追求,还主动伴寝,这足以令俗人们艳羡不己,这就从另一层意义上成就了他们在世人们眼中的人生价值。
此外,“王轩”们选择西施作为“治疗”自己在现世人生中不如意的手段,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西施曾是吴王的禁脔,故凡夫俗子与西施的欢会也就带有一定帝王梦的色彩。以她作为幻梦的对象,意味着平民百姓均能享有昔日帝王的殊遇。段成式《云溪友议》中关于李德裕的一段佳话可以说是这种心理的最佳佐证。李德裕镇渚宫时曾作诗云:“自从一梦高唐后,可是无人胜楚王”,句中取楚王而代之的潜意识已经呼之欲出,故而他在段成式点破他的用心后顿觉“大惭”。西施的自荐枕席是文人这种性爱心理的一种反映。叶舒宪认为“由于礼教纲常的现实压迫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女性的人格,驱使她们走向‘贞’和‘烈’的病态趋向,所以男人们特别需要在梦幻中期遇与现实中不同的女性形象,希望她们体现出那种未经礼教摧残和扭曲的自然天性,尤其是在性和情感方面的主动与奔放。”[6]444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受到“聘为妻奔为妾”的束缚,不可能在人伦关系之外自荐枕席,在人伦关系之内追求的是高贵华美、严谨守礼,也不可能与男性建立纯粹的性爱关系,因而男性所渴求的性爱只能向外寻求。虽然现实生活中的舞女、妓女亦有专供男人赏玩的美色,但由于男女的婚外性行为常常受到道德的批判,这种不太体面的欲望就难免通过人神艳遇的模式体现出来。故事里的西施不仅美丽多情,热情主动,而且缘尽之后,认分地飘然远去;男主人公不仅得到了美女的性爱,获得了帝王般的享受,而且不用承担道德责任。艳遇西施故事可以说恰好补偿了男性在世俗生活中无法得到满足的性爱需求。
  总之,西施作为美神的女性替身或美女向女神的转化,艳遇故事的出现透露出这样一种信息:即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一方面视女性为尤物或妖魔,为“祸水”,对现实中的女性严加提防和限制,制造出一系列伦理规章,另一方面出于追求美、欣赏美和占有美的潜在心理需求,又希望在梦幻世界中尽情地满足自己对“声色”的渴求。相比较而言,后者的潜在心理需求也许是更难以明言及更强而有力的,因此曲折地反映在类似“巫山神女”“自荐枕席”的艳遇故事当中。当然,艳遇故事作为一种文化心理的积淀,在中国文学之中尚有艳遇鬼女、狐女、妖女等诸多变体,《聊斋志异》近500篇故事中,就约有98篇是以人与异类的艳遇为题材的,这也充分说明艳遇西施故事在文化心理上的普适性。
[注 释]
①参见拙作《西施故事的演变与女祸论之隐喻》,《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增刊。
②《太平广记》卷三二六,旧题[唐]常沂《灵鬼志》,[明]王世贞编集、汤显祖批选《艳异编》卷三十六,[明]冯梦龙《情史》卷二十皆引《穷怪录》此条佚文。
③见[明]周楫《西湖二集》,陈美林校点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245-246页。
④各民族的原始创世神话和母权神话中根本没有美神,美神是和男性主神一同诞生的,此处参见李小江在《女性审美意识探微》(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一书中34-40页及63页的论述。
⑤此观点参见赵沛霖的论述,详见《〈高唐赋〉〈神女赋〉的神女形象与主题思想》,《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6期,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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